为什么是真理?
尼采曾经问到:“为何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真理?”1这个问题出自这位以自己的绝对诚实为傲的哲学家之口,实属怪异;而且,就哲学以寻求真理为唯一本分而言,这个问题实在令人厌恶。甚至那些质疑真理观念的哲学家,不只是尼采和龙树,还有雅克·德里达和理查德·罗蒂,在论及欺骗、错误表征和“创造性误读”(至少在有人对他们自己的作品进行创造性误读)时,也会表现得谨慎和不宽容。2通常,哲学家即使不相信真理,也会坚持“真理”。他们鄙视欺骗,嘲笑“俗人”的自欺,而消除自欺则是他们的使命。
澳大利亚哲学家托尼·科迪(TonyCoady)写过的一段话或许代表了大多数哲学家的心声,他说:“在我们的文化中,甚至在所有的文化中,当然最为离奇的文化除外,不诚实都被认为是一种根本的人类恶习。而且,说谎这种众所周知的不诚实形态也广受蔑视,那些说谎成性的人则被人鄙视。这样做完全是有正当理由的。”但他又补充说,“我们应该注意,这样的看法,并不妨碍我们有时对什么算是谎言犹豫不决,甚至还合理地猜想,在很多情形中,说谎实际上是正当的。”3柏拉图捍卫“高贵的谎言”,极受尊敬的英国伦理学家亨利·西季威克(HenrySidgwick)也认为,出于谦卑的“高尚谎言”或许会给我们带来大量好处。4
哲学家们常常想象一种完全由说谎者组成的文化,哪怕只是作为绝对命令的可能反例,或当作有趣的自我指涉悖论的来源。新马克思主义的“虚假意识”观念和“神话”一词的常见用法,都加深了“整个社会都可能陷在了自欺中”的看法。但是,这种无处不在的自欺的可能性已经预设了某种理想化和独立的真理标准,而同时又完全承认欺骗的正当性和必要性。在这一章中,我打算进一步搅搅这滩已然污浊不堪的浑水,但我不会否认我眼中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一般而言——实际上不只是一般而言——我们必须相信他人告诉我们的话,若没有进一步的条件限制,那么说谎就是错的。5不管哲学家们怎么说,反对欺骗的主张在哲学内外都阴云重重,这不只是因为欺骗的结果不好确定,也因为文化问题以及自欺的复杂性。
当然,我们可以把“欺骗”,尤其是“说谎”,只限定在如下情形:明知真相却心怀恶意地以欺骗为目的说假话。换句话说,像其他情形一样,我们可以把不可忍受的“干瘪”套在丰富的问题上。但这样就会排除大量主题。特别是我要论及的欺骗和自欺一起运作并相互支持这种常见的情形,也会因此而消失。同样,那些显然出于文化考虑,以礼貌、得体、脸面或感受为名,而不顾赤裸裸的真相是什么而说谎的情形,也会因此而消失。而把说谎定义为错的,将“说谎”限定为不当欺骗的情形也回避了重要问题,其中之一就是尼采的“为何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求真理”。而且我们已经提到,尼采不是唯一提出这个问题的哲学家。柏拉图和西季威克都捍卫高贵的谎言,而且就我所知,新进僧侣教导的信念之一——“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也是显而易见的假话。在佛教中,对真理和真实的要求似乎包括以一切都会有好处为名,默默接受如此令人震惊的戒律。当然,尼采追寻的是一个极为不同的安排,他捍卫那些可欲的谎言,因为它们能激发人,有助于创造、自我实现和“权力意志”。真理服务于伦理,而非相反。
“不诚实是一种不正义,是一种恶习”,科迪的这个说法,呼应了奥古斯丁和康德的严厉斥责,“它丑化了说谎者,并让语言的流通贬值”。但是并非所有的谎言都心怀恶意,也并不是所有的欺骗都是谎言。真相伤人,有时还具有毁灭性。谎言可以保护和激励人,欺骗也可以用于高贵目的。自欺维持着我们的幻想,尽管这样会易于导致病态的功能失调,但能使我们从中解放出来的不只是真相,还是自欺。6确实,在许多(若不是绝大多数)自欺(还有欺骗)的情形中,真相问题是高度惊慌失措的来源,这不只是因为认识论上的怀疑论者长期以来提到过的令人困惑的理由,还因为我们对自我和世界上关乎我们的重要之事的信念所具有的自我实现(有时是自我否定)的特征。一个圣洁的人自称邪恶。真相是哪个?一个有强烈政治信念的杀人狂,媒体眼中的“恐怖主义者”,认为自己是高贵的自由斗士。谁对谁错?一个人相信并维护自己的爱人,不管不利证据如何可怕惊人。这是自欺还是爱?这类情形中所说的真相,很少会仅仅是个“事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