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篇 论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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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孤独者非兽即神。”[1]恐怕连说出这句名言的人也再难用别的寥寥数语如此高明地把真理和谬误混为一谈,因人对社会抱有的天生而隐秘的憎恶中固然有些许兽性,但若说那其中有神性则大谬不然,除非那憎恶并非出自乐于孤独,而是出自人对一种更崇高的生活之热爱和向往。这种更崇高的向往在传说中见于一些异教徒,如克里特岛人埃庇门笛斯、古罗马国王努马、西西里岛人恩培多克勒和蒂尔那人阿波罗尼乌斯,[2]在现实中则见于古代的许多隐士和教会中的众多神父。但普通人几乎不知何为孤独,亦不知孤独可蔓延多广。其实在没有爱心的地方,熙攘的人群并非伴侣,如流的面孔无非是条画廊,而交口攀谈也不过是铙钹作声。此情有句拉丁格言略能描绘:“一座都市便是一片荒野。”因为在都市里朋友分散,所以大多数人难觅可见于小镇上的那种友谊。但笔者不妨进而更确切地断言,没有真正的朋友才是一种纯粹而可悲的孤独,没有真正的友谊,这个世界只是一片荒野;而即便是在这种意义上的荒野里,若有人天性中缺乏交友的倾向,那他的天性也是来自兽类,而非来自人类。

友谊的一个主要作用乃宣泄积压的感情,使心情舒畅,而喜怒哀乐均可导致情满欲溢的状态,世人皆知滞疴郁疾对人体最为危险,须知情感之郁积基本上亦复如此。人可用菝葜剂疏肝,用铁质丸浚脾,用硫磺粉宣肺,用海狸香通脑,可除了真正的朋友外,世上无任何灵丹妙药可以舒心。只有面对知心朋友,人才可能倾吐其忧伤、欢乐、恐惧、希望、猜疑、忠告,以及压在心头的任何感情,这就像一种教门外的世俗忏悔。

若知帝王君主们是多么看重笔者谈论的这种友谊,世人定会感到奇怪,因为君王们对这种友谊是如此看重,以致为求之而往往不顾自己的安全和高贵。鉴于帝王与臣仆间的地位之悬殊,他们本无可能得到这种友谊,除非(为使之可能)他们把某些人提升到几乎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地位,而这往往导致诸多麻烦。现代语管这种人叫宠信或亲信,仿佛他们之高升仅仅是因为得君王恩宠或与君王过从甚密;但古罗马语称这种人为“分忧者”,此名才算道出了他们的作用和高升的原因,唯其“分忧”能使君臣结成挚友。世人尚可清楚地看到,与臣下结莫逆之交者不只是那种软弱无能、多情善感的君主,而且还有那种具雄才大略、称霸于世的帝王,这些帝王常与臣下交好,彼此之间以朋友相称,而且允许旁人在非公开场合用同样的方式称呼他们。

苏拉统治罗马时把庞培提升到高位(后来还授予他“伟大者”称号),以致庞培自诩已胜过苏拉。因为有一次庞培不顾苏拉的好恶让自己的一个朋友当上了执政官,苏拉对此稍有不满,并开始以帝王的口吻说话,可庞培居然对他发怒,实际上还命令他免开尊口;毕竟“崇拜朝阳者比赞美落日者更多”[3]。德基摩斯·布鲁图也获得了可向恺撒施加影响的身份,以致后者在其遗嘱中指定他为继其甥外孙之后的第二顺序继承人,可正是此人具有把他拖向死亡的能力;因为当恺撒考虑到一些凶兆,尤其是考虑到妻子卡尔普尼娅的不祥之梦,正准备取消那次元老院会议时,是布鲁图挽住他的胳臂,轻轻地把他从座椅上拉起,并说他不希望恺撒让元老们失望,不希望恺撒等妻子做了好梦后再让元老院开会。[4]此举足见他受宠之深,正如西塞罗在一篇抨击安东尼的演说中引述安东尼的一封信所说的那样,安东尼在该信中把布鲁图称为巫师,仿佛他是用巫术迷惑了恺撒似的。奥古斯都曾把出身低微的阿格里巴[5]擢升到高位,以致当他就女儿尤丽娅的婚事问玛塞纳斯[6]时,后者直言答道:“既然你已经使他如此显赫,那你若不把女儿嫁给他,就只有杀掉他,此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在提比略当政时期,塞雅努斯[7]曾爬到极其显赫的位置,以致别人把他俩视为并称作一对朋友;提比略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说:“鉴于我俩的友谊,我从未对你隐瞒过这些事情。”[8]为了对他俩的伟大友谊表示敬重,元老院还一致决定建了座友谊祭坛,就像是为一位女神建的祭坛一样。塞维鲁与普劳蒂亚努斯的关系如同上例,[9]或者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塞维鲁强迫自己的大儿子娶了普劳蒂亚努斯的女儿,并经常容忍普劳蒂亚努斯公开侮辱他儿子;他也在写给元老院的一封信中说:“吾爱此人至深,愿他比朕长寿。”[10]如果上述诸位皇帝都像是图拉真或马可·奥勒留[11],那世人尚可认定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其天性太善良,可上述诸君全都属于狡诈诡谲、骁勇强悍、作风严厉且极端自私之辈,这就清楚地证明了虽说他们的大福大贵已到了世人不可企及的地步,可他们仍然觉得美中不足,除非能有个朋友使之完美;而尚须说明的是,这些帝王都有妻子、儿子和侄甥,但天伦之乐不能弥补友情之乐。

在此不应忽略的是康明[12]对其第一位主人勃艮第公爵查理的评述,他说查理从不向人吐露心中的隐秘,尤其是那些最使他烦恼的隐秘。接着他又说道:查理的守口如瓶到后来损伤了,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损毁了他的判断力。毫无疑问,要是康明愿意,他也完全可以把这段评述一字不改地用于他的第二个主人路易十一,因这位国王之讳莫如深的确曾使他自己备受折磨。毕达哥拉斯那句三字格言虽晦涩难解但却一语破的:“勿食心”(Cor ne edito);若勉为其难地将其说成明白话,那言下之意就是无朋友可吐露心迹者实乃食其心者。不过还有一点更令人惊奇(笔者就以此来结束关于友谊的第一种作用之讨论),这就是向朋友倾诉衷肠可产生两种相反的结果,一是使欢乐加倍,一是使烦忧减半;因为凡与朋友分享欢乐者都会感到其乐更甚,而凡是把忧愁告诉朋友者都会觉得忧愁顿减。所以,友谊对人心所起的作用的确就像炼金术士的点金石对人体所起的作用,因为点金石对人体的作用也完全相反,但却都具有好的性质。[13]不过即使不替炼金术士鼓吹,通常也有一种明显的类似比喻,即任何物质之类聚均可增强并保持其天然作用,同时亦可削弱并减轻外力的影响;自然万物如斯,人之心亦然。

如友谊的第一种作用有益于感情之健康一样,友谊的第二种作用有益于理智之健全;因为友谊既可把感情之暴风骤雨变成丽日和风,亦可将理智之混沌暗夜变成朗朗白昼,这种变化不可仅仅被理解为是因为得到了朋友的忠告;其实在得到忠告前,任何百思缠其心者只要与旁人讨论沟通,他也会头脑更加开窍,心智更加豁朗,从而会更容易地表达其想法,更有序地整理其思路,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成语言时是何模样,最后终于变得更为明智。这真可谓一小时交谈胜过一整天沉思。特米斯托克利[14]对波斯王那番话讲得极好,他说:“语言犹如展开的挂毯,心象意念都显现在其图案之中;而思想则如未打开的挂毯,心象意念只是被裹在里面。”说到友谊开启理智这种作用,它也不仅仅限于那些可给予忠告的朋友(这种朋友的确最好),因即使没有这样的朋友,人亦可以听自己说话,亮出自己的思想,像磨刃于石一般对其进行磨砺,须知此刃不会伤此砺石。总而言之,人宁可对一尊塑像或一幅绘画吐露心迹,也不要让所思所想在心里窒息。

为了充分说明友谊的第二种作用,且让笔者再进一步说说那本身非常清楚但一般人却没说明白的一点,即朋友的忠告。赫拉克利特有句晦涩的名言:Dry light is ever the best[15]。而毫无疑问,与仅凭自己的理解判断得出的见解相比,据朋友的忠告形成的看法通常都更为公允,更为完善,因为一个人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总是浸泡在自己的偏好和习惯之中。所以朋友的建议和自己的主张往往有极大差异,这就如同朋友的忠告和谄媚者的奉承有极大差异一样;因为最喜欢奉承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而医治自以为是的最佳良药又莫过于朋友的忠告。忠告一般分为两类,一类就品行而言,一类就事业而论。说到品行方面,保持心灵健康的最好药物就是朋友的谆谆告诫。严于责己有时难免会过于尖酸刻薄,读劝善说教之经籍又有点枯燥乏味,而以人为镜有时候又不合自身实情;所以最好的药物(亦是最起作用且最易服用的药物)就是朋友的药石之言。说来真叫人不可思议,许多先人(尤其是一些英雄豪杰)就因为没有能进忠言的朋友而铸下大谬极误,从而毁了自己的名声和好运;因为他们就像圣雅各说的那种人,有时也照照镜子,但转身就忘了自己的模样[16]。说到事业方面,一个人只要愿意,他尽可以去以为四目之所见并不多于两眼之所见,或当局者总比旁观者清,或正在发怒者比默念过二十四个字母的人更为明智[17],或步枪举在手上和放在架上都打得一样准,总而言之,他尽可以去发挥他幼稚而傲慢的想象,以为自己便是一切的一切;但等这一切都试过之后,他会发现只有忠告才能使事业去偏就正。如果有人认为,他乐意接受忠告,但只用零散的方式,即就一事同此人商量,就另一事与彼人讨论。这样当然也不错(就是说总比完全不请教人更好),但他将冒两种风险:一是他可能得不到真正的忠告,因为除挚友至交外,少有人替人家出主意时不为自己的私利盘算;二是他得到的建议虽是出于好意,但却并不可靠甚至有害,即他得到的建议既是良药又是祸根。这就像你有病求医,找到一位善治你所患疾病但却不了解你身体状况的医生,结果他也许会治好你眼下的病,但同时却在另一方面毁掉你的健康,此乃所谓的治好疾病却杀了病人。但替你出谋划策的若是位熟悉你事业的朋友,他就会注意别为了办好你眼前的事务而替你招来其他麻烦。所以不要依赖零散的建议,它们往往只会引起混乱并造成误导,而很少能稳定事态并对其有所指引。

除上述两种可观的作用之外(即除平息感情和加强理智之外),友谊还有一种作用,而这种作用犹如石榴,果内多籽,此喻的意思是说这种作用可见于各种日常行为和各种场合。在这一点上,要生动地说明友谊之种种益处,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生活中有多少事不能靠自己去做,如此一看便会觉得“朋友乃另一己身”这句古话说得过于谨慎,因为一个朋友远远多于一个己身。生死有命,多少人临终尚惦着某件放不下的心事,诸如子女之安顿、工作之完成等等。但若是临终者有位挚友,他便可以瞑目安息,因为他知道身后事自有人料理;而就其所惦念的事情而言,可以说这个人有了两次生命。一人只有一身,而一身不能同时在两地,但若是一个人在远方有朋友,就可以说那个地方为他和他的代理人提供了办事场所,因为他可以让他的朋友在那里做事。再说人一生有多少自己难以启齿或不宜去说的事?如人不能既自己表功又显得谦逊,更不用说对自己的功绩大吹大擂;又如人有时候不能低三下四地去央告或恳求。这类不宜自己去说的话实在太多,但这些自己说来会赧颜的话出自朋友之口则很得体。另外一个人的社会角色使他有许多没法摆脱的关系,如他对儿子说话得作为父亲,对妻子说话得作为丈夫,对他的敌人说话更须考虑自己的身份,但是朋友出面说话则可就事论事,不必考虑与听话人的关系。鉴于这类事例不胜枚举,笔者曾提供过一条规则:若是一个人在某方面不能得体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而他又没有一个朋友,那他倒不如退下舞台。


[1] 语出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1章第2节。

[2] 埃庇门笛斯(Epimenides)乃公元前6世纪希腊哲学家及诗人,相传他曾在洞中一觉睡了57年;努马(Numa Pompillus)乃古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二代国王(在位期前715—前673),相传他曾在一洞中受仙女埃吉丽亚教诲而创立宗教历法和各种宗教礼仪;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前490—前430)乃古希腊哲学家,传说他跳进埃特纳火山口而死,目的是这样突然消失会使世人以为他是神;阿波罗尼乌斯出生在土耳其蒂尔那(Tyana),曾周游列国,后定居希腊,关于他有许多奇迹般的传说。

[3] 此话是公元前81年庞培率军从非洲回罗马后强迫苏拉为他举行凯旋式时所说。苏拉与庞培交好多半还在于后者对他不怀好意的巴结(如在苏拉夺得罗马政权的当年,庞培便抛弃前妻而取苏拉之女)。苏拉在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中也影射了他这位“朋友”,其墓志铭曰:“不曾有朋友给过我多少友谊,也不曾有敌人给过我多少伤害,但对友谊和伤害,我都给以了加倍报偿。”

[4] 恺撒被刺前的详情可参阅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罗马十二帝王传》第41—43页,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第241—245页。

[5] 阿格里巴(Agrippa,约前62—前12),平民出身的古罗马统帅,战功卓著,深得奥古斯都信任,两度出任执政官,并娶奥古斯都之女。

[6] 玛塞纳斯(Maecenas,约前70—前8),古罗马政治家及艺术保护人,是贺拉斯、维吉尔和屋大维(即后来的奥古斯都)的挚友,在奥古斯都继位后成为他的顾问。

[7] 塞雅努斯(Sejanus),古罗马政治家及阴谋家,提比略的宠臣,长期任禁卫军统帅(公元15—31),公元31年出任执政官;曾与提比略的儿媳妇莉维亚合谋毒死提比略之子德鲁苏斯,后因对提比略构成威胁而被处死。

[8] 语出塔西佗《编年史》第4卷第40章。

[9] 普劳蒂亚努斯(Plautianus)和上例中的塞雅努斯情况相似,在塞维鲁当政(193—211)时任过禁卫军统帅,于204年密谋篡位未遂被诛。

[10] 语出狄奥《罗马史》第75章第6节。

[11] 其实这两位罗马皇帝同样穷兵黩武。图拉真(Trajan,在位期98—117)被认为善良也许是因为其处世态度比诸先帝温和,较为妥善地处理了国内社会矛盾,使罗马出现了一个“太平盛世”;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在位期161—180)政绩平平,可他是新斯多葛派哲学家,在行军中写成《沉思录》十二篇,其论多善。

[12] 康明(Philippe de Comines,约1447—1511),法国政治活动家及历史学家,曾先后事勃艮第公爵查理(“勇敢者”)、法王路易十一和查理八世,晚年写成《回忆录》八卷,颇具史料价值,已有多种语言译本,培根在此引用的评述即出自该书第5卷第3章。

[13] 传说中的点金石既可使人延年益寿,又可替人祛病除疾,前者为增,后者为减,但都有益处。

[14] 特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约前524—前460),古雅典民主派政治家,曾任执政官,政绩显著,后遭贵族派用陶片放逐法放逐,辗转至波斯(公元前471),波斯王予以善待。

[15] 这是一句以讹传讹的格言(大概是因为赫拉克利特本来就有“晦涩哲人”之称),在从古希腊语译成拉丁语时已出现lumen siccum(dry light)二字。西方学者对此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剑桥大学的查尔斯·H.卡恩(Charles H.Kahn)在其《赫拉克利特之艺术与思想》(The Art and Thought of Heraclitus)一书中甚至用了整整10页(1979年版第245—254页)来考证这句格言及其讹误;除培根的英译文外,这句格言的英译文还有“The dry soul is the wisest and best”“The dry light is the wisest soul”和“The dry mind (uninfluenced by feelings and appetites) is the wisest and best”;本书译者将此格言理解为“不带个人偏见的看法往往最为明智”。

[16] 圣雅各在《新约·雅各书》第1章第23—24节中用此比喻来形容那些对基督的劝谕听之藐藐而不去实行的人。

[17] 在培根时代,英语字母i和j、u和v尚无区别,故字母表中只有24个字母。另西方人认为发怒时默念一遍字母表足以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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