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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夏令营两周以后,我们进入了犹他州的地界。我们的旅途多舛,像过去一样困难重重,但一开始我们进展得还算顺利。我们必须穿过落基山脉西麓的一些支脉,统称为“瓦撒齐山脉”的地区。奔腾的格林河和格兰特河穿过山脉直泻而下,汇合而成宽阔的科罗拉多河。科罗拉多河有无数条支流,它们伸向四面八方,把山脉切割成一条条易于穿过的通道。我们从这些通道穿越过去,不久便到了犹他湖。盐碱地区就从这里开始。我们周围是一块稀奇古怪的沉寂单调的地方。一块块粗糙的巨石环绕着宽广的荒原盆地,形成古罗马竞技场一样的圆形广场。巨大的石块都那样单调乏味,一块接着一块。这里的荒原和岩石寸草不生,了无生气,一片苍凉,使人想起《圣经》里的荒漠。这里的湖水是咸的,湖岸上光秃秃的,什么也不生长。

这里没有树木,赤裸裸的地面上泛出大片盐碱,有些地方覆盖着一种长着卷曲的阔叶的灰色植物,只要叶子被折断,就渗出一种咸味的黏液。这段路程枯燥乏味,几个星期也走不完,荒原总是走不到边,到处山石嵯峨,永远是那样单调。我们的体力又快衰竭了。以前我们经过的草原虽然单调,却带有生机,而这里的单调,却像死亡一样毫无生气。

人们越来越沮丧,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我们穿过了犹他州,到处是一片死寂的土地!我们来到了内华达州,这里仍旧是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太阳烤得连我们的脑袋都要裂开了,阳光从盐碱地面反射回来,直刺人们的眼睛。拉车的牲口疲乏得一再用牙去啃地上的泥土,而且还经常像遭到雷击那样中暑倒地。大多数人勉强支持下来了,他们相信,至多再过一两个星期,内华达山便会出现在地平线上,攀过高山,后面便是想望已久的加利福尼亚了!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我们就这样在非常艰苦的条件下度过了。有一个星期,我们因为缺少牲口,不得不扔掉三辆篷车。啊!这里确实是一块苦难的土地,悲伤的土地!到了内华达,荒原更加杳无人烟,因而我们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病魔也来袭击我们了。

一天早晨,我接到报告说,史密斯病倒了。我去看他生了什么病,哪知这位老矿工患的是伤寒病,吓得我的心都凉了。气候的多变不能不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虽然有过短暂的休息,但疲劳一直没有消除,体力衰竭加上营养不足,使得病菌迅速生长。史密斯曾经像对亲生孩子一样爱过莉莲,在我们结婚的日子里还祝福过她,因此,现在莉莲坚持要亲自去照顾他。我是个意志软弱的人,担心她会被传染上,但是我没法阻止她尽基督教徒的责任。她日以继夜地守护着病人,阿特金大妈和格罗夫纳大妈仿效她的榜样,也参加了看护工作。可是第二天,老史密斯就昏迷不醒了,到了第八天,他便死在莉莲的手臂中。埋葬他的时候,我感到无限悲痛,泣不成声。这位老人不仅是我的同伴和左右手,而且也像是我和莉莲的父亲。我们本来希望在遭受了沉痛的损失之后,上帝一定会怜悯我们的,谁知道这仅仅是苦难的开端。就在这一天,另一位矿工又病倒了。以后每天都有人病倒,躺在篷车里,直到我们把他送进坟墓为止。我们就是这样在荒原中蹒跚地前进的。在我们后面,瘟疫紧紧地追随着,不断夺去更多的牺牲者。接着阿特金大妈也病了,由于莉莲的精心护理,她的病幸运地好转起来。在这些日子里,我心里极度痛苦,莉莲在照顾病人的时候,我常常是独自一人在车队的前面值班。在茫茫的黑暗中,我紧抱着头,像一只号叫着乞求怜悯的狗那样,请求上帝对她大发慈悲,但我没有勇气说:“按你的意志而不要按我的意志行事吧!”晚上有的时候即使她和我睡在一起,我也会突然惊醒过来,觉得瘟疫似乎进了我的篷车,正在寻找莉莲。我不在她身边的时间又特别多,这对我真是一种难熬的折磨,压得我连腰都直不起来,就像一株被狂风吹弯的树那样。不过,到现在为止,莉莲经受住了所有的过度劳累和艰难困苦,虽然这些劳累和困苦连最强壮的人都难免倒了下去。她一会儿上这辆篷车,一会儿又进入另一辆篷车。我总是注意观察她,她虽然变得消瘦,脸色也苍白了,但从脸上可以看出,她快要做母亲了。我不敢问她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我只能紧紧地拥抱她,久久地把她贴在我的心口上。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嗓子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希望又逐渐来到了我的心上,《圣经》上那些令人不安的字句:“谁比造物主更尊敬创造物并为创造物效劳更多?”不再在我的耳边回响了。

我们已经靠近内华达西部了。经过了大大小小的内陆湖泊,再也不是盐碱地和满地岩石的荒原了。出现了一条条草原地带,这里地势较为平坦,绿茵苍翠,土地也更加肥沃。这两天来,没有一个人病倒,我认为我们的痛苦就要结束了,也确实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们一共死了九个人,还有六个尚未痊愈。传染病造成的惊恐,使队里的纪律松弛下来。我们的马匹几乎全都死光了,骡子也变得不像骡子了,简直像一副副的骨架子。我们从夏令营出发的时候有五十辆篷车,而现在只剩下三十二辆了。更糟糕的是,我们的粮食开始短缺了。谁都不敢出去打猎,害怕自己离开车队以后,一旦突然倒在外面,没法呼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了,为了节约粮食,我们靠黑田鼠充饥。这种田鼠肉臭气扑鼻,我们一闻到就觉得恶心,但仍然不得不勉强把它送到嘴里去。就是这种讨厌的食物也不是十分充裕的。幸运的是,一过了湖泊,野兽就经常出现,水草也更加肥沃了。

我们又遇到了印第安人,他们一反平日的习惯,居然在白天进入平原地区来攻击我们。由于他们有几支火枪,所以打死了我手下的四个人。我在混战中头部挨了一斧,受了重伤,流血过多,当天晚上失去了知觉。但我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因为现在莉莲不会再去照顾那些能使她染上伤寒的病人,而来看护我了。我在车上躺了三天,这是幸福的三天,我整天都和莉莲在一起。每当莉莲给我换绷带的时候,我都能够亲吻她的手,能看着她。第三天,我就能够骑马了,这时我的心里感到沉重起来,为了能和她多待在一起,我索性装起病来。

我只有躺在那里,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劳累疲乏,我觉得我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我曾经为妻子担惊受怕,忍受了不少痛苦,所以现在我瘦得皮包骨头。以前我曾那样仔细地看守过她,现在她也同样焦急不安地看护着我。一旦我的头部不再晃来晃去,一切就只好结束了。我必须骑上剩下的最后一匹马,带领车队前进。我们非前进不可了,因为现在有一种不安的气氛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天气热得异乎寻常,空气中飘动着一层浑浊的浓雾,仿佛是远方传来的火灾的浓烟。整个大地雾沉沉的,越来越黑,使人看不清天空,阳光透射到地上变成了不健康的绯红色。牲畜都出奇地惊恐不安,大声地喘着气,磨着牙齿。我们的胸膛也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想这也许是从吉拉荒原刮来的那种叫人窒息的狂风引起的后果,关于这种风,我在东部时就听人提到过。可是现在一丝微风也看不见,草原上没有一根青草在摆动。傍晚,太阳落山时一片血红,夜晚非常闷热。病人都呻吟着要水喝,狗也吠叫个不停。我一连几夜都在车队方圆几里远的地方徘徊,想看看草原上什么地方着了火没有,可是哪儿都看不见火光。

后来,我终于安下心来了。我想这一定是火灾引起的浓烟,不过大火一定早已熄灭了。白天我注意到:成群的野兔、羚羊、水牛甚至于松鼠都成群结队地奔向东方,好像是要从我们千辛万苦想要去的加利福尼亚逃开!等到空气稍微清新一些,炎热稍微减弱一点的时候,我就更加确信,肯定是某个地方发生过火灾,但火已经熄灭了,那些动物只不过是想到别处去寻找食物罢了。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尽快赶到出事的地点,以便弄清楚,我们能不能穿过那片焦土;还是需要绕道过去。我估计,从这里到内华达山只剩下三百里路,也就是说,只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了。于是我决定,就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赶到那里。

现在,我们只好在晚上赶路,因为中午的酷热对牲口的体力消耗过大,而在白天,大车之间总还有一点阴影可供牲口休息。有一天晚上,我由于过分疲乏,再加上伤口尚未痊愈,无法骑马前进,因此只好和莉莲躺在篷车里。突然,我听到车轮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嘎吱声,仿佛驶上了一种特别的地面。同时车队里到处都响起了“停下!停下!”的叫喊声。我立刻跳下大车,借着月光,看见车夫们弯着身子朝地上细心地察看着。这时有人叫起来:“喂!队长!我们走在焦土上了!”我弯下身去抓起了一把泥土。的确,我们是走到了一片烧焦的草原上。

我让车队立即停下,当夜我们就待在原地不动了。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就看见了一幅使人目瞪口呆的景象。一眼看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炭块似的焦土。不仅每一株树木和每一根野草都烧了个精光,就连地面也烧得像玻璃一样平滑,我们的骡子的蹄子和大车的车轮走在上面如同走在镜面上。远处的天空还是浓烟滚滚,我们无法估计这场火灾到底涉及的面积有多大。于是我不再犹豫,立即命令车队沿着焦土区的边缘往南走,而不在这片火灾的废墟上硬闯过去。过去的经验告诉我,穿越被烧焦的草原会发生什么后果。在那里连一根可以喂牲口的青草都没有。很明显,这场火灾随着风向烧向了北方。我打算往南走,到达火灾区的边缘。大家虽然执行了我的命令,但都很不乐意,因为这样一来,只有上帝知道,还得再耽误多少时间。在中午休息期间,浓烟越来越淡,天气却越来越炎热,连空气都似乎被烤得颤抖起来。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奇迹般的事情。

出人意料,雾霭和浓烟一下子散开了,我们的前面出现了内华达山。它翠绿欲滴,含笑迎人。在它的峰峦上积雪皑皑,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我们用肉眼就能分辨出每一个峰巅,看得清山上碧绿的草坡和树林。一阵清风,带着松树的清香,越过了烧焦的荒野,吹到了我们这边。这使我们满怀希望,以为只要再走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它那鲜花盛开的山麓了。大家都被可怕的凄凉和劳累折磨怕了,一看见这幅幻景,人人都高兴得几乎发了狂。有的人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有的人举手朝天,大笑不止;还有的人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我和莉莲也流下了欢乐的眼泪,不过我在兴奋中还有些惊奇。我估计我们距离加利福尼亚至少还有一百五十里路。然而,巍峨的群山仿佛在焦土的另一边向我们微笑,而且高山似乎具有一种魔力,越来越靠近我们。它朝我们弯下身来,像是在邀请和诱引我们向前。虽然休息的时间还没有过去,但大家都不愿意再在这个地方久留了,连病人都从篷车里伸出干瘪枯瘦的手,恳求我们快快套上骡子立刻出发。于是我们精神振奋地赶路了。车轮走在焦土上的吱嘎声配合着甩鞭子的清脆响声,伴和这些声音的,还有人们的歌唱声和欢呼声。关于避开焦土绕道而行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提了。

为什么要绕道呢?既然离加利福尼亚和它那美妙的积雪覆盖的高山只有几里路远,现在我们只要笔直穿过去就行了。这时候,浓烟又突然遮住了使我们充满希望的美景。赶了几小时的路,地平线越来越近。太阳终于落山了,夜色降临大地,星星在天空中忽隐忽现。我们仍然在继续前进,然而,高山比我们想象的要远得多了。

午夜时分,骡子嘶叫起来,不肯迈步。一个小时以后,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因为大部分牲口都倒在地上了。大家尽力想把它们扶起来,但是毫无结果。整个晚上没有人合过一下眼。当黎明露出第一道微光时,大家都贪婪地望着远方,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凄凉的黑色焦土一直延伸过去,直到天边。它是那样的单调,那样的沉寂,犹如有一条粗线把它和天空分割开来,而昨天我们看见过的高山,现在却无影无踪了。

大家都惊呆了。我想起了“海市蜃楼”这几个不祥的字眼,一切都明白了。我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骨髓。怎么办?继续前进吗?如果在这烧焦的土地上还得再走上一百里,那时怎么办呢?转回去吗?假如这焦土只需再走几里路便结束了呢?此外,回头走这么长一段路,骡子是不是受得了呢?现在大家都站在这个无底深渊的边缘上,我实在没有勇气朝下看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行动。于是我骑上马,往前面驰去,为了能看得更远,我来到一座高地上,用望远镜一看,只见远处有一块绿色地带。等到我骑马赶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到了那块绿色地带的时候,发现它只是一块洼地,大火只烧到了岸边,没有烧坏下面的绿草。而那片烧焦了的土地,无论用肉眼还是用望远镜都望不到它的边际。不行,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车队折回去,绕过这块火灾区。我于是掉转马头,向车队骑去。我以为车队会停在我指定的地方等着我。

但是大家都不听我的命令。他们扶起骡子,车队又继续往前走了。他们回答我说:

“高山就在那儿,我们要到那里去!”

我也不想去阻止他们了,因为我知道,单靠人的力量已经无法阻挡他们。我本来可以和莉莲返回去,可我已经没有了篷车,莉莲现在和阿特金大妈同乘一辆篷车。

于是我们只好往前走去。夜晚又来临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在烧焦的草原上空出现了一轮大而红的月亮,照亮了这片漆黑的焦土,第二天早上,有一半骡子死掉了,于是,只剩下一半大车还能继续前进。白天热得要命,烧成焦炭的土地吸进去大量阳光,使空气像一团火似的那么灼热。在行进的路上,有个病号在痛苦的痉挛中死去了。但是没有人去埋葬他,我们只好把他放在草原上,又继续赶路了。昨天我发现的那个水洼里的凉水,使我们的人和牲口暂时解除了干渴,不过并没能恢复大家的体力。骡子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吃过一根青草,它们只靠大车上的稻草维持生命。可是,稻草也快吃完了。自此以后,路上到处留下了骡子的尸体。等到第三天,只剩下了一头骡子,我用武力把它留下来给莉莲骑。所有的篷车和车上携带的、准备用来在加利福尼亚安家谋生的工具,统统都留在这永远受到诅咒的荒原上了。除了莉莲以外,我们全都靠徒步跋涉了。不久,我们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那就是饥饿。一部分食物被丢弃在车上,各人随身携带的食物很快就吃光了,又遇不到一头活的动物。全车队只有我一人身边还剩下几块面包和一小块咸肉,这是我为莉莲藏起来的,谁若是敢动一动它们,我就会把他撕成碎片,我自己也一口吃的都没有了。这可怕的土地还是一直伸展到远方,望不到边。

一天中午,幻景又出现在草原上,它仿佛故意来增添我们的痛苦。我们再一次看见了高山、森林和湖泊。可是到了晚上,情景比以前更加凄惨恐怖,白天焦土吸进去的全部光热,一到晚上,就全部散发出来,烧烤着我们的双脚,使我们的喉咙干渴得要命。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我手下的一个人发了狂,他坐在地上,狂笑不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在黑暗中还久久地追随着我们。莉莲骑的那头骡子终于也倒下死去了,饥饿的人们一眨眼工夫便把它撕成了碎片,这头瘦骡子怎能够二百个饥肠辘辘的人吃个饱呢!第四天和第五天过去了,饥饿使大家瘦成了骷髅似的,每个人都用仇视的眼光看别人。他们知道我身上还有一点食物,同时他们也清楚,跟我要吃的,就意味着死亡,保存性命的本能还是战胜了饥饿。我只敢在晚上给莉莲喂点东西吃,免得被人们看见,激起他们的愤怒。她再三求我和她分吃这些食物。我威胁她说,只要她再提起这件事,我就开枪杀死自己,这样一来她只好一边流泪,一边去吃东西。不过,她还是偷偷地留下一些面包分给阿特金大妈和格罗夫纳大妈吃。这时候,饥饿也把它的铁手伸进了我的内脏,我头上的伤口也复发了,使我感到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五天来,我除了喝点洼地里带来的凉水外,再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一想起我身上带着面包和咸肉,并且随时都可以吃它,就使我更加痛苦。而且我还怕因为我的伤口复发而神志不清,会把这点食物一口吞下。

“主啊!”我心中默默祈祷,“请你不要抛弃我,不要让我变成野兽,吃掉维持她的性命的食物!”

然而上帝并没有怜悯我。第六天早上,我发现莉莲的脸上出现了鲜红的斑点,她的两只手烧得发烫,走起路来沉重地喘着气。她突然茫然若失地望着我,话说得很急,像是担心会立即不省人事似的:

“拉尔夫,让我留在这里,救救你自己吧!我已经没有希望了!”

我真想号叫、咒骂,可是我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把莉莲抱了起来。我的眼前冒着火星,它们组成了这样的一句话:“谁比造物主更崇敬创造物并为创造物服务更多?”这时,我像一张绷紧了的弓,一下子松了下来。我抬头望着那恶狠狠的苍天,从心中发出一声反抗的呼声:

“是我!”

这时,我抱着我最珍贵的人儿,我可爱的神圣的受难者,向我的殉难地走去。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我对于饥饿、炎热和疲劳已经完全无动于衷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见人,也看不见烧焦了的草原,我的眼中只有她。晚上她的病情更加恶化,已经神志不清,她不时地低声呻吟着:“拉尔夫!水!”可是我身边只有一点面包和咸肉了,我在绝望之中用小刀割开了我的手,用我的鲜血去滋润她的嘴唇。这时她突然清醒过来,尖叫了一声,接着又久久地昏迷过去。我当时以为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后来,她又醒了过来,想说些什么,可是高烧扰乱了她的神志,她轻声地呻吟道:

“拉尔夫,别对我生气,我是你的妻子!”

我抱着她继续走去,我痛苦得麻木不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第七天来到了,内华达山终于在地平线上出现了。等到夕阳西下时,她生命中的光辉就渐渐和太阳一起熄灭了。在她临终的时候,我把她放在烧焦的土地上,跪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凝视着我,有一瞬间,她又清醒了,这是回光返照。她低声说道:

“我亲爱的!我的丈夫!”

接着,她全身抽搐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种恐怖的神情,她死了!

我把头上的绷带扯了下来,昏迷过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我都模糊不清了。好像是在梦幻中看见了一群人围拢过来,拿走了我的步枪。后来他们像是在挖掘墓穴,最后,我就完全陷进了疯狂和黑暗里。在黑暗里,我看见那火一样的字:“谁比造物主更崇敬创造物并为创造物服务更多?”

一个月以后,我才在加利福尼亚的移民莫辛斯基的家里苏醒过来。我的健康稍稍好转,便又到内华达去了。那儿的草原重又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到处是一片绿茵的海洋,使我找不到莉莲的坟墓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她的神圣的遗体埋在什么地方。同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上帝,使他转过身去,不再理我,把我遗忘在这个荒原上。我只要时常能在她的坟上哭奠一番,我的日子也许就会轻松一些。我每年都到内华达去寻找她的坟墓,但是年年都空跑一趟。那个可怕的时辰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痛苦的嘴唇也喃喃地说过了多次:“按你的意志做吧!主啊!”没有了她,我觉得人生索然无味。我虽然活着,和人们来往,有时还说说笑笑,可是我那颗衰老孤独的心,却一直在那里哭泣、热爱、怀念和回忆……

我已经老了,不久就要走上另一条道路了,那是条通向永恒的路。我只求上帝让我在天堂的草原上找到我那心爱的人,从此不再分离。


[1] 指印第安人。

[2] 玛佐夫舍是波兰中部的平原地区,玛佐夫舍人即波兰人。


奥尔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