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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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别墅林荫道，我看见许多穿着早礼服的男男女女，聚集在台阶上，或者在园地的小径上溜达。院子里到处都是穿着节日盛装的农民，别墅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到处都是鲜花、彩带、旗帜和花饰。管家领我去在楼下给我准备好的房间，并请我原谅没能给我一间更好的，因为别墅里人多，不可能给我留我第一次来时住的那个套间，那套间已经给了当地贵族首领的夫人了。我的新卧房倒也很舒服，可以看到花园，正好在伯爵的套间下面。我急忙换装去参加仪式，又穿上我的袍子，但伯爵和新娘子都没露面。伯爵到杜希里接她。两个人该早就到了。可是新娘子着装可不是件小事。医生通知客人，午饭要举行完宗教仪式才开，肚子饿等不了的人最好先生吃点冷餐，有点心和多种露酒。我发现在这样场合下，等久了便会说三道四。两位被邀请的漂亮小姐的母亲不停地挖苦新娘。

正午过了，突然焰火和排枪声大作，表示新娘子来了。不久，一辆花车由四匹骏马拉着，进入了林荫道。从马胸前的白沫可以很容易看出，迟到并非马的错。马车上只有新娘、杜希洛夫人和伯爵。伯爵下了车，把手递给杜希洛夫人。伊乌因斯卡小姐用优美和充满孩子娇憨的动作，似乎想以头巾蒙住脸，躲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但就在她站起来，打算拉伯爵的手时，辕马也许被农民们向新娘子投来的花雨所惊吓，也许由于伯爵使动物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喷着鼻子人立起来。一个轮子碰到了台阶下的界石，眼看一场意外即将发生。伊乌因斯卡小姐轻叫了一声……但大家很快便放了心。伯爵把她一把搂到怀里，跃上台阶，毫不费力，仿佛抱着的是一只鸽子。对他矫健的身手和骑士救美人的风度，我们一致鼓掌。农民的喝彩声惊天动地。满面通红的新娘子大笑着，身子还索索发抖。伯爵并不急于放下怀中的美人，扬扬得意地举起她让周围的人群看。

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瘦削、脸色苍白、衣服零乱的女人，披头散发、面部肌肉因害怕而全部扭曲，出现在台阶上，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打熊呀！”她尖声大叫道，“打熊呀！拿猎枪来！……熊把一个女人叼走了！快打杀它！开枪！开枪！”

原来是老伯爵夫人。新娘子来了，大家都被吸引到台阶上、院子里和窗口前，连负责看着这个可怜的疯子的那些仆妇也忘记了职守。疯子溜了出来，没有人看着，所以就一直来到我们中间。当时的场面看了很叫人难受，不管她叫也好，反抗也好，必须把她弄走。许多客人不知道她有病，别人只好向他们解释。大家很久还在低声嘀咕。每张脸上都露凄然的神色。“真是凶兆！”迷信的人说道。至今立陶宛迷信的人还很不少。

这期间，伊乌因斯卡小姐要求给她五分钟去穿衣服和戴婚纱，去了整整一小时。这段时间足以使不知道老伯爵夫人有病的人弄清楚这种病的原因和细节而有余。

终于，新娘出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宝气。她的姑母把她介绍给所有客人。当去礼拜堂的时刻来临时，我大吃一惊，只见杜希洛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打了她侄女一记耳光，声音之大，使没注意到的人也把脸转了过来。被打的人却甘心忍受，谁也不感到惊讶。只有一个穿黑的男宾在自己带来的一张纸上写了几句，在场有几个人若无其事地在上面签了字，直到仪式结束我才知道谜底。如果我早点猜到，免不了要站出来，以我做牧师的神圣力量反对这种可恶的做法。因为此举的目的是为万一提出离婚做准备，佯装婚礼的进行只不过是具体的暴力施加于婚姻的一方的结果。

宗教仪式过后，我认为有责任对年轻夫妇说几句话，努力使他们看到刚刚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婚姻如何庄严、神圣。由于我心里还记着伊乌因斯卡小姐那段写得不是地方的信后附言，便提醒她说，她正在进入一种新的生活，这种生活再也不会带来年轻人的嬉戏与欢乐，而是充满严肃的责任和重大的考验。我觉得我讲话的这一部分像对所有懂德语的人一样，在新娘身上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行人走出教堂时，又响起了排枪声和欢呼，接着，大家走进了饭厅。饭菜精美，人人开怀大嚼，最初只听见刀叉声，但不久，随着香槟和匈牙利葡萄酒下肚，大家开始又说又笑，甚至还大声嚷嚷。还热烈地为新娘的健康干杯。大家刚刚坐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绅士站起来，大声说道：“我痛苦地看到，咱们古老的风俗正在消失。咱们的祖先绝不会用玻璃杯这样祝酒。我们用新娘的鞋子甚至她的靴子喝，因为在我那个时候，夫人们都穿红色羊皮靴。朋友们，表现出我们还是地道的立陶宛人来吧。——而您，夫人，请把您的鞋给我。”

新娘红着脸，强忍着笑回答他道：“来拿吧，先生……但我可不用您的靴来回敬。”

那位绅士不等她再说，立即潇洒地跪下，脱掉她一只白缎子红后跟小鞋，往里倒满香槟，喝得又快又利落，流到他礼服上的酒不超过一半。鞋子手手相传，所有男人都用它喝酒，但并非没有困难。那位老绅士要求保留那只鞋作为珍藏。杜希洛夫人叫人通知一个侍女来修补她侄女的残妆。

其他人也照样依次祝酒，很快地，参加婚宴的人声音越来越大，我认为留在他们中间已经不合适，便趁没人注意，离开桌子，想跑到别墅外面呼吸点空气。但到了那里，却看见一种不足为法的场面。仆人和农民们因为可以任意喝啤酒和烧酒，大部分已经醉了，发生口角，还打破了头。几个醉鬼东一个西一个，在草地上毫无知觉地打滚。喜庆场面总的看来更像战场。我本来怀着好奇心，想仔细欣赏一下民间舞蹈，但领头的大多是下流的波希米亚女郎，而且我觉得冒险加入这乱糟糟的一团也不会有什么舒服感，于是回到房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脱下衣服，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时，别墅的挂钟正敲三点。虽然月儿朦胧，夜色倒也清朗。我想再睡，可是睡不着。按我的习惯，在这样的情况下，总想拿本书学习，但手边找不到火柴。我起来在房间里摸索，突然，一件不透明的物体，十分巨大，闪过我的窗户，落在花园里，发出沉闷的声音。我第一个印象是人，心想准是一个醉鬼从窗口摔下去了。我开窗看看，什么也没看见。终于我点着一根蜡烛，躺回床上以后，又重温一下词汇汇编，直到有人把茶端进来。

十一点左右，我去客厅，看见许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我一打听，确实知道宴席很晚才散。伯爵和那位年轻的伯爵夫人还没有露面。到了十一点半，大家开了不少讨厌的玩笑之后，开始嘀咕起来，初时声音很低，不久便高声说话了。弗雷贝尔医生自告奋勇，叫伯爵的一个仆人去敲他主人的门。一刻钟后，仆人从楼上下来，有点激动地向医生报告说，他敲了十几下门，可是没有反应。杜希洛夫人、医生和我，我们商议了一下。仆人的忧虑使我也感到不放心。我们三人和那仆人一起上楼。到了门口，我们发现年轻伯爵夫人的贴身侍婢神色张皇，说一定出了什么事了，因为夫人的窗子大开着。我心里一惊，想起从我窗前堕下去的那件沉重的物体。我们使劲敲门，毫无反应。最后，仆人拿来一根铁棒，我们把门撬开……不行！我真没有勇气去描绘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年轻的伯爵夫人躺在床上死了，脸被撕得稀巴烂，喉咙被切开，身下一大摊血。伯爵不见了，从此不知所终。

医生审视伯爵夫人可怕的伤口，惊呼：“这不是刀刃切的……是咬的！”

教授合上书，若有所思地看着火。

“故事完了？”阿德莱伊德问道。

“完了！”教授凄然回答道。

“可是，”她又问道，“您为什么称之为洛奇呢？没有一个人物叫这个名呀。”

“这不是个男人的名字，”教授说道，“……喂，泰奥多尔，您明白洛奇这个词的意思吗？”

“一点也不明白。”

“如果您念熟从梵文转化为立陶宛文的规律，您便会看出，洛奇即梵文‘arkcha’或者‘rikscha’。立陶宛文称为洛奇的动物过去希腊人称之为‘’，拉丁人称之为‘ursus’，而德国人则称之为‘bär’。

“您现在明白我这段卷首题词的意思了：

米雄与洛奇

二位实一体。[56]

“您知道，在《列那狐的故事》[57]中，熊名叫伯伦。斯拉夫人称之为米歇尔，即立陶宛文米兹卡，这一绰号几乎总是代替了洛奇这一统一的称呼。正是这个原因，法国人忘记了狐狸的新拉丁文叫法，古皮勒或戈尔皮勒，而代之以列那[58]。我还可以给您举出其他许多例子……”

但阿德莱伊德发现时间不早，于是，大家便分手了。

[1] 一对立陶宛文联句。米雄即米歇尔。——作者原注

[2] 科尼格斯堡，即今之俄罗斯波罗的海港口加里宁格勒。

[3] 若马伊迪语，下立陶宛之方言。

[4] 萨莫基蒂，立陶宛西部濒临波罗的海的地区，当地人称为萨马伊特，意即低地。

[5] 多尔帕，爱沙尼亚城市，十七世纪曾建有王家学院，十八世纪初停办。直到一八〇二年，法国人帕罗在该地建立多帕尔大学，并自任校长。

[6] 考纳斯，立陶宛故都，波兰文称为科夫诺，立陶宛文为考纳斯。

[7] 古普鲁士文，与立陶宛文极为相近，但早已湮灭，至今留下的只有一部古老的教理书而已。

[8] 美登蒂塔斯，立陶宛文，意为木桥。

[9] 斯塔克，波兰语，意为窖藏很久的伏特加。

[10] 干邑，法国地名，其所产之烧酒亦称干邑，极有名。

[11] 德隆特海姆，挪威港口。

[12] 梅美尔，立陶宛港口。

[13] 耶拿，德国中部的大学城。

[14] 马德拉，葡萄牙岛名，所产之葡萄酒以香醇著称。

[15] 罗兹尼，萨莫基蒂的首府，在科诺西北面。

[16] 卡卢加，俄国城市，在莫斯科以西三百公里处。拿破仑大军出莫斯科时即奔向此地。

[17] 塞瓦斯托波尔，俄国克里米亚海港，俄法两军曾在此血战。

[18] 热迪敏，十四世纪初立陶宛大公，曾抵抗条顿骑士入侵，使公国日趋强大。

[19] 凝乳汁，牛奶凝固后分离出来的汁液。

[20] 可待因，从鸦片提取的镇静剂。

[21] 狂吼症，一个魔鬼上身的女人俄语称之为“klikoucha”，词根为“klik”，意为吼叫，叫喊。——作者原注

[22] 布哈拉，乌兹别克城名，所产之布帛及地毯均极有名。

[23] 康沃尔，英格兰西南部公国，康沃尔语，克尔特语的一支。

[24] 德·汉博尔特，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博物学家、化学家、地理学家、旅行家和语言学家，曾遨游中、南美洲和俄罗斯与亚洲。著有《新大陆赤道地区游记》（1807）及《中亚山脉及气候研究》等，作者曾在法国及德国与他数度相逢。

[25] 莱斯内尔，立陶宛地名。

[26] 维尔诺，今维尔纽斯。

[27] 《布氏三英》，此诗为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于一八二九年所作，一八三三年普希金将之译为俄文，后梅里美误以为是普希金之原作，又据俄文本译为法文。布氏指布德里斯，乃作者虚构，并非历史人物。

[28] 奥盖尔德及下文提到的斯基尔格海洛、凯斯土特，立陶宛大公热迪敏之三子。

[29] 诺夫哥罗德，伊尔门湖以北圣彼得堡以南的俄罗斯古城。

[30] 条顿骑士团。——作者原注该团为在圣地成立之宗教军事组织，成员均为德国贵族，十四世纪曾应波兰大公之要求，镇压起义之普鲁士异教徒及立陶宛人民。

[31] 尼门河，发源于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流经立陶宛古都考纳斯，注入波罗的海，全长八八〇公里。

[32] 布尔卡，毡斗篷。——作者原注

[33] 帕斯，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古老的家族，移居立陶宛已有四百年，其后人路易·帕斯伯爵曾在拿破仑军中服役。

[34] 潘娜，波兰语，意思是小姐。

[35] 即法语中的“于连娜”。

[36] 佐兰尼，萨莫基蒂村庄。

[37] 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猜出狮身人面怪兽谜语的王子。此处指善猜谜语、解疑答难的人。

[38] 墨洛温王朝，法国历史上最早的王朝。

[39] 贡比涅，城市名，在今法国瓦兹省。

[40] 切科勒，高加索步枪枪套。——作者原注

[41] 在古立陶宛，蛇是受到尊敬和驯养的动物。

[42] 瑙斯，十九世纪德国画家，一八五二至一八六○年侨居法国，有风俗画作品多幅，如《波希米亚人的营地》《街头艺人》《草原采花女》等。曾多次获奖，一八六七年获法国政府所颁之荣誉骑士勋章。

[43] 诺布，法语，意思是贵族、高贵，是法国古代寓言《列那狐的故事》中狮王的名字。

[44] 伟德洛特，教授一词的误译。伟德洛特的意思是立陶宛的游吟诗人。——作者原注

[45] 原文系意大利文。

[46] 美人鱼，西方传说中的水妖，夜间在海上唱歌，迷惑水手，使其葬身鱼腹。

[47] 萨拉幡，乡下女人穿的无上衣长袍。

[48] 沙吕雅斯人，生活在阿根廷与乌拉圭边界一带的印第安人，已被西班牙人灭绝。

[49] 卡尔梅克人，亚洲西部的蒙古族人，于一六六二年进入欧洲。

[50] 查鲁亚语，居住在拉普拉塔河以北草原的南美印第安人的语言。

[51] 格罗德诺，距波兰边境不远的俄国城市。

[52] 引自贺拉斯所著《讽刺集》第二卷第七章第六〇至六二行。

[53] 赫柏，根据希腊神话，赫柏是宙斯之女，青春女神。希腊英雄赫拉克勒斯死后，被宙斯接到奥林波斯为神，并以女相许。

[54] 斯佐莱，距拉脱维亚不远的萨莫基蒂城市。

[55] 见奥维德所著《爱的艺术》第一章六三三行。

[56] 原文为立陶宛文。

[57] 《列那狐的故事》，十二、十三世纪法国民间流传的长篇寓言故事。

[58] 列那，即法文“renаrd”（狐）。

七琼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