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边界争议和1962年的中印战争
到了1962年,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几年之后,中国已经跟美国在朝鲜打了一仗,又为台湾岛和美国发生了两次军事对峙;中国解放了新疆和西藏,恢复了中华帝国的历史版图(除蒙古和台湾外)。尽管“大跃进”引起的饥荒虽还未结束,但毛泽东面对军事冲突却毫无惧色,因为他认为印度挑衅了中国对历史疆界的划定。
中印边界危机涉及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两块土地,位于险峻的喜马拉雅山脉渺无人烟的高原地带。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如何解释殖民历史的问题。
中国承袭了中华帝国版图,把边界划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其中包括“南藏地区”;而印度却称该地区为阿鲁纳恰尔邦,将其划入印度管辖范围。跟中国相比,印度这样划界只是近期的事情。当年,英国为阻止俄国势力南下西藏而在此划了一条界线。1914年英国与西藏签订的最后有关文件划定了东段边界,并以首席英方谈判代表命名,将其称为麦克马洪线。
中国内地和西藏的关系源远流长。早在13世纪,蒙古铁骑就横扫了西藏和中国内地,让汉藏有了密切的政治接触。后来,清朝政府经常介入西藏事务,驱逐从西北入侵西藏的其他非汉人的民族。最终北京为生活在拉萨的“帝国臣民”确立了一种宗主权。自清朝起,北京便把西藏看为溥天之下莫非皇土的一部分,并有权驱逐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可是遥远的路途和藏人的游牧文化使全面汉化难以实现,因此,藏人在日常生活中享有相当程度的自治。
1911年清朝灭亡。当时的中国政府无暇他顾,缩小了驻藏的规模。清朝灭亡后不久,驻印英国当局在西姆拉与汉藏代表举行了会议,目的是划分印藏边界。中国政府无力抗议,只能在原则上拒绝割让历史遗留下来的国土。北京驻加尔各答(当时是英国在印度的政府所在地)的代表陆兴祺道出了中国对会议的态度:“我国积弱甚深,外交事务纷繁复杂,财政拮据。然西藏兹事体大,会议间我等当全力以赴。”[6]
参加会议的中国政府代表进退两难,只得草签了会议文件,但未正式签字。西藏和英国代表则都签了字。在外交实践中,草签只是表示案文不得再作改动,仅意味着谈判已告结束,但文件要正式签字才能生效。中国政府称西藏代表并无签订边界协定的法律地位,因为西藏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没有资格行使主权。中方拒绝承认印度对麦克马洪线以南领土的管辖,虽然起先并未公开抗争。
在中印边界的西段,有争议的领土叫做阿克赛钦。从印度几乎无法到达该地,因此1955年,印度晚了几个月才发现中国正在修建一条横跨该地区、连接新疆和西藏的公路。这一地区的历史根源也是问题重重。英国大部分官方地图上都将它划入英国版图,但好像从来也未曾实施过管理。印度摆脱英国统治、宣布独立时,并没有宣布因此而改变英国版图。所有的印度地图上都继承了麦克马洪线,也将阿克赛钦划入其中。
这两条边界线都具有战略影响。20世纪50年代,中印双方立场曾有过某种平衡。中方认为麦克马洪线象征着英国企图削弱中国对西藏的控制,甚至欲取而代之;印度总理尼赫鲁根据印度传统的佛教文化和藏传佛教之间的历史纽带,宣称从文化和感情的角度来讲对西藏很感兴趣,但他声称只要维持西藏的基本自治,便愿承认中国对西藏的主权。出于此种政策,尼赫鲁不支持在联合国提出西藏的政治地位问题。
但是,1959年达赖喇嘛逃亡并获得印度庇护后,中国便开始从战略角度处理边界问题。
摆脱了殖民统治的国家一般都沿袭获得独立时的版图,若对疆界重开谈判会引起无休止的争议和国内压力。尼赫鲁的原则是,他获选不是为了要割让他认为无可争议的印度国土,因此对中方的建议置之不理。
1961年,印度通过“前进”政策,把军事哨所移至此前已设在现有边界上的中方哨所附近,以免在国际上留下印度不为国土抗争的印象。印度部队指挥官奉命可向中方军队开火,其理由是中方入侵了印度领土。1959年两方初次发生冲突。为避免一场危机,毛泽东命令中方军队后撤20公里。自那以后,印度的既定政策推行更甚。印方还认定中方军队不会抵抗印方的步步进逼,而会借机撤防。印度官方战争史上如此写道:“印度巡逻部队奉命尽量向我方承认的国际边界挺进,阻止中方逼向我方。在我方国土上已有的中方哨所亦应占领之。”[7]
事实证明,印方失算了。毛泽东立即取消了撤军令,但他在北京的中央军委会议上仍然谨慎地表示:“小不忍则乱大谋。务必注意形势发展。”[8]这还不是军事对峙的命令,而只是为制订战略计划而发出的警告。随后中方进行了一系列决策准备工作:透彻分析,缜密筹备,考量心理、政治因素,谋划出奇兵速战速决。中国人作战略决策时一贯如此。
在中央军委和最高层领导人的会议中,毛泽东对尼赫鲁的前进政策评论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9]换言之,喜马拉雅山的中国边防军在印度的前进政策面前过于被动。中方认为,该项政策是对中国领土的侵犯。(当然,争端的实质就是双方都指责对方侵略了自己的领土。)
中共中央军委下令停止撤军,宣布若有新的印方哨所,则应在周围建起一个个中方哨所以包围之。毛泽东说:“你端着枪,我也端着枪,脸对脸地站着,可以练胆量。”他还说此项政策是“武装共处”。[10]其实这无异于在喜马拉雅山下了盘围棋。
接着,中方下达了一系列具体指示,目标仍然是避免更大的冲突。除非印军逼到了50米以内的距离,否则中方军队不得开火。进一步军事行动则必须接到上级命令后方可为之。
印方注意到中方已停止撤军,也发现了中方开火非常克制,于是他们认定再有最后一击便可大功告成。他们的目的不再是抗争渺无人烟的领土,而是“击退中方已有的哨所”。[11]
既然中方既定策略的双重目的——阻止印方进一步逼近和避免流血冲突——都未达到,中国领导人便开始考虑一次闪电式打击是否能迫使印度坐到谈判桌前,结束针锋相对的局面。
但是中国领导人担心美国会以日益逼近的中印冲突为由,放手让台湾反攻大陆,还担心美国既然正在搞外交活动以阻止河内把老挝变成越南战争的一个基地,那么是否接下来就会从老挝攻入华南。不过中国领导人不相信美国会为了局部战略利益而像在印度支那那样陷得那么深(其实当时美国在印度支那的大举进攻还未开始)。
中国领导人想方设法要消除这两点顾虑,这也展示了中国在制定政策时考虑得多么全面、周密。中方选择在华沙会谈上确定美国在台湾海峡的行动意向。参加会谈的中方大使王炳南此前正在休假,他是突然被召回,受命要求召开会议的。在会上,他表示北京方面注意到台湾已有动作,正准备反攻大陆。美国大使并未听说过有此等事,因为这纯属子虚乌有。他按照上级指示回答说,美国要和平,“在当前形势下”,不会支持国民党反攻大陆。王炳南在回忆录中写道,这句话“起了很大作用”,使北京最终决定在喜马拉雅山采取行动。[12]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美国政府事后是否反思过中方要求召开特别会谈的原因。这就是决策时深谋远虑和轻虑浅谋的区别所在。
老挝问题自行解决了。1962年的日内瓦会议促成了老挝中立和美军撤出老挝的决定,这样中国又少了一个后顾之忧。
有了这两项保证,毛泽东在1962年10月初召集了领导人会议,宣布了最后决定——出兵印度。
我们同老蒋打过仗,同日本人打过仗,同美国人打过仗,我们都没怕过,也都打赢了。印度人现在又要同我们打,我们当然也不怕。我们不能让步,一让步,相当于福建省那么大的地方就要让他们侵占去。
尼赫鲁既然伸进头来非要我们打他,我们再不打就不够朋友喽,礼尚往来嘛。[13]
10月6日中方大体作出了一个决定,战略计划是发动大规模进攻,以其震慑力迫使印方谈判,或至少在此后相当一段时间内让印军停止对中国的骚扰。
在最后下达作战命令之前,赫鲁晓夫传话说,若爆发战争,苏联将依据1950年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支持中国。这一决定与前几年中苏关系的调子大相径庭,也有悖于克里姆林宫在中印关系上的中立性。可能赫鲁晓夫意识到苏联即将要为在古巴部署核武器的问题与美国决一雌雄,因此想在加勒比海危机中得到中国的支持。这是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14]渡过了古巴危机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重提旧话。
中国的进攻分两个阶段进行:先是在10月20日发起初步攻势,持续了4天;11月中旬开始大举进攻,直捣中国边界附近的喜马拉雅山脚。到此,中国人民解放军立即收兵,返回了离边界甚远的起兵之处。这块领土至今争议未断,但双方都没有强行超越现有的边界。
这次中方的战略与在几次台海危机问题上采取的战略相同。在1962年的中印战争中,中国没有占领一寸土地,尽管中方仍声称对麦克马洪线以南的领土拥有主权。这也许反映出了中方的政治判断,或者是因为中方认识到了后勤方面的现实情况:已打下的东部走廊地势险峻,后勤补给线过长,鞭长莫及。
这次战争让毛泽东又胜利渡过了一大危机,尽管此时国内饥荒尚未过去。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次冲突重演了美国在朝鲜战争中的经历:敌方低估了中国的力量,无人质疑情报是否准确,又大大地错误估计了中国对其安全环境的看法以及中国对军事威胁的反应。
同时,1962年的战争对中国来说其实增加了一个强大的对手,而此刻其与苏联的关系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苏联虽表示过愿意提供支持,但随着苏联核导弹撤出古巴,这种意向便转瞬即逝了。
中印边境的军事冲突刚一升级,苏联便摆出了中立姿态。赫鲁晓夫还往中国的伤口上撒盐,他以维护“和平共处”为托词,为苏联保持中立的行为辩护。1962年12月,中共官方报纸《人民日报》刊登的社论愤怒地写道,这是第一次一个共产党国家不支持另一共产党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的斗争:“对共产党人来说,一个起码的要求应该是分清敌我,应该是对敌狠,对己和。”[15]社论中还痛心疾首地呼吁中国的盟友“抚心自问,他们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丢到哪里去了?他们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丢到哪里去了?”[16]
到了1964年,苏联甚至把中立的面纱也撕去了。政治局委员、苏共理论家米哈伊尔?苏斯洛夫在提到古巴导弹危机时,指责中国在苏联极度困难时期向印度发动侵略。他说:“事实是,在加勒比海危机最严重的时刻,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中印边界上扩大了武装冲突的事态。事后中国领导人再怎么自我辩解也无法逃避责任,因为他们的行动事实上对最反动的帝国主义分子起到了为虎作伥的作用。”[17]
中国尚未渡过大饥荒的难关,便又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