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夏多布里昂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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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今革命》是范围广泛的美洲作品的一部分。夏多布里昂1791年启程前往美洲,1792年初回国后,这位年轻的子爵曾在流亡贵族的军队中稍稍逗留,然后流亡伦敦。流亡期间,他的生活相当艰辛,而该著作正是这个时候写成的。1822年,他作为大使回到伦敦,参观了当年他曾与“愁苦的同路人”[4]一起流连过的地方。《论古今革命》于1797年第一次出版,1826年再版,那时候的夏多布里昂(总是很缺钱花)正忙于编订他的《全集》。[5]在这两个日期之间,当初那个寂寂无名的年轻流亡者曾当过驻伦敦大使,也曾出任驻柏林和罗马的使节,甚至担任过外交大臣,但最重要的是成了著名的作家。“去美洲是为了当个旅行家,回欧洲是为了当个士兵,但到头来,我的行当既不是旅行家也不是士兵:糟糕的天性夺走了我的行杖和佩剑,却把笔杆放在了我的手中。”[6]作者的前言、序,以及众多的考证注解,都在标示和测量着一种距离:这距离就是他与这部作品的距离,他将后者视为一生中“最为特别的丰碑之一”[7]。实际上,他让读者在阅读这部作品时就像是看一部隐迹纸本图书[8]。

《美洲游记》与《论古今革命》不同,它没有自己的第一版,因为直到《全集》问世之前,这部作品还没有拟就。“夏多布里昂出版自己的全集,是想将未刊文字公之于众。在四分之一多的世纪里,他已经积累了很多记录和摘要,大量的作品就是从这个丰富的文献库中产出的。1826年,余下的文稿就成为关于美洲的倒数第二部作品的基础,因为最后一些关于美洲的文字是在其《回忆录》中。”[9]这倒数第二部作品最后成为一部新的《游记》,它将给读者展现一个不一样的美洲,与作者此前看到的不同的美洲。

“古代人”与“现代人”这对概念长久而深刻地构造了西方文化与时间之间关系的历史。在这对概念的历史中出现过多次争论,每次争论都表现出同样的紧张关系,正是这种紧张构成了这对概念本身。[10]新世界的旅行者最初关于野蛮人的报道,为这对概念提供了新的项。从此人们不再仅仅以两个项,而是以三个项来思考,或者说,最常见的情况是以二加一的方式来思考:现代人面对古代人/野蛮人。在这段漫长且复杂的历史中,我只选取两位作者,因为他们对夏多布里昂意义重大。

第一个显然是卢梭。因为,对于《论古今革命》中的夏多布里昂来说,卢梭是模板,甚至连其矛盾之处也是——对于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也是如此,而这位作者也是夏多布里昂忠实的读者。在卢梭看来,古代人既是也不是典范。卢梭反对现代人,称颂古代派,赞同后者的思古(如他对普鲁塔克的阅读从未间断)和乌托邦情怀。因此他一度设想撰写一部拉栖第梦人的历史,并打算搜集“揭示其过去,以教导我们人可能的生活状态的珍贵资料”[11]。这就是从过去走向未来,但这里的未来是需要塑造的,更确切地说,是需要确定一个作为前行目标的地平线的。如果说《社会契约论》中的城邦有几分古代城邦的影子,那么,同样正确的是,所有社会(包括古代的),与自然状态相比都是一种残缺。于是年轻的夏多布里昂召唤野蛮人登场,我们听到了这番话:“哦!自然的人,唯有你让我以自己是人为荣!你的心灵对依附全然不知……”[12]野蛮人远离风暴和革命,就像一座小岛,海难中的不幸者可以指望在那里找到栖身之所。[13]此刻人们已经离开了卢梭。

野蛮人的召唤、走向野蛮人的召唤,但这也是在召唤旅行:“设想有位蒙田,有位布丰(Buffon),有位狄德罗,”卢梭说道,“他们旅行,他们观察,他们描绘……设想他们……然后会根据自己亲眼所见撰写一部道德与政治的自然史,那时我们就会看到,一个新世界从他们笔下跃然纸上,我们也就理解了自己的世界。”[14]《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的这一著名号令,在《论古今革命》的这句话中找到了回音:“如果有人渴望知识,并超脱财富的享乐远渡重洋,以凝望哲学家的眼睛所能享受的最壮观的画面,以思索自然的自由人、社会的自由人——二者就在同一片土地上,我想,如果有人还配得上这样的信任,读者朋友们,你们将发现我就是。”[15]对于《忧郁的热带》的作者,卢梭最初勾画的方案已经使他成为“人类科学的奠基人”[16],他第一个提出此后成为真正的“远距离视角”理论的设想,而我在上一章中已经提到过这个理论。

第二个名字是约瑟夫–弗朗索瓦·拉菲托(Joseph-François Lafitau),他是《美洲游记》的直接源头之一。这位耶稣会士曾在加拿大传教,1724年,他出版了《相比于原始风俗的美洲野蛮人的风俗》。《美洲游记》中野蛮人的荷马色彩很大程度上就来源于拉菲托。但对于拉菲托,比较一开始是作为解释学工具被提出和引用的。但其最终目的又另当别论:拉菲托在指出希腊人也是野蛮人时(这是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 [Arnaldo Momigliano] 的说法)并非想奠定比较人类学。他想阐释其起源:野蛮人就像古代人一样,当时已经成为要被询问的证人,被视为有待阐释的“痕迹”,他们可让人理解至为遥远的古代。野蛮人所证明的,不在自身,而在自身之外。要知道,这“之外”,即他们共同的起源正是可以让他们互相比照的最终原因。与现代无神论者和怀疑主义者不同,拉菲托试图证明存在同一种原始宗教,它在摩西律法之前便已遍及各地[17]。不管怎样,拉菲托的方法超脱于护教论视角及其所依存的整个结构,它把平行类比视作可理解性的源泉,他“引入了”野蛮人与古代人之间的往复对观。

《论古今革命》首先是一部旅行记录:毫无疑问是迈向新世界的旅行,但首先是内心的旅行。“我是谁?”[18]这句诘问开启了关于古今革命历程的探讨。之所以问我是谁,是因为我曾出生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已经崩塌。这个问题,是正在成长为作家的夏多布里昂将反复拷问自己,并不知疲倦、连篇累牍地回答的问题。在该书序言之前的说明中,夏多布里昂把这部作品视为自己“精神远足”中“不曾间断的日志”[19]。当他第一次只身踏入美洲森林“海洋”的中央,他描绘了“内心翻腾起奇特的革命”[20]。仿佛真正的革命就是这个革命,是他来寻找的革命,而非他想逃避的革命。新世界森林中的一夜结束之后,作品将读者从旧世界的废墟引向新世界的荒漠和森林,但这位旅行者却走了条相反的路:他先前往新世界,随后再思考旧世界及其历史。

为了在古代人的世界里找到向导,这位年轻的流亡者大大利用了当时的一本畅销书,即1788年让–雅克·巴特雷米(Jean-Jacques Barthélemy)神甫出版的《青年阿纳卡西斯的旅行》(Voyage du jeune Anacharsis)。不过,年轻的阿纳卡西斯是因为无法忍受此前“误入歧途的人生”而离开斯基泰前往希腊,直到希腊自由的衰亡(公元前338年马其顿的腓力在喀罗尼亚战役中获胜)终于把他带回了斯基泰[21],而年轻的夏多布里昂离开旧世界(那里的自由已经死亡)是为了与野蛮人相识,并在他们那里见识真正的自由。除了两位旅行者的行程对调之外,斯基泰人在《论古今革命》的谋篇中还占据重要地位。甚至可以说,这里有一种名副其实的斯基泰范本。

第一稿的一条注释在谈到关于斯基泰人的三章时就这样说道:“我将向读者介绍野蛮时代、农牧时代、哲学与腐败的时代,并在不脱离主题的前提下向读者指明包含所有社会的目录,以及人类历史的一个简略但完整的画卷。”[22]斯基泰人体现了从文明、野蛮到腐败的三个时代,那他们来自何处?斯基泰人是随希罗多德《历史》第四卷而登上文献和哲学舞台的,从此就引发了众多的思考和评论。[23]

在夏多布里昂在论证中援引斯基泰人之前,人们可以回想起,伏尔泰在1776年曾写过一部戏剧,标题就是《斯基泰人》(Les Scythes)。“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正体现了自然状态与人为状态——如大城市中见到的那样——之间的对立”,伏尔泰在剧本序言中写道。这部作品失败后,伏尔泰在给普鲁士国王的信中毫不隐晦地说:“《斯基泰人》是部非常平庸的作品。与其说写的是斯基泰人和波斯君主,不如说是瑞士的小州和某个法国侯爵。”如果我们查阅《百科全书》中的“斯基泰”条目——出自若古尔(Jaucourt)骑士的手笔——就会发现一个具备善良的野蛮人特征的形象。实际上,斯基泰人仅仅满足于自然需要,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因此他们享受着一种希腊人根本不了解的幸福。阿纳卡西斯(Anacharsis)、托克萨里斯(Toxaris)、扎尔莫克西斯(Zalmoxis)(著名的三个斯基泰人,大概还可加上阿巴里斯[Abaris])总的来说更像立法者而非哲学家。至于其中最著名的阿纳卡西斯,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死在同胞的箭矢之下,临终前他说:“智慧让我在希腊获得安全,让我在斯基泰丧命。”[24]

但实际上,品行高尚的斯基泰人的形象,已经完整地出现在罗兰(Rollin)修士的笔下,他以历史学家查士丁(Justin)为依据,并以荷马的权威为基础,而且谨慎地将他们与《圣经》中的族长(Patricaches)的生平联系起来。不过,出于自身的诚实,他还是提到了另一种传统,这种传统非常古老,可追溯到斯特拉波,甚至可上溯到公元前4世纪的埃佛罗斯(Ephore):把斯基泰人描述为凶猛的野蛮人的传统。但他很快就回到查士丁,此人在若古尔之前就指出,斯基泰人虽然无知,但他们比希腊人更有智慧,尽管后者拥有立法者和各类哲学家。同样,阿纳卡西斯也是完全正面的英雄。于是罗兰问道:难道真的能够“拒绝向这些人表示敬意和赞佩”吗?当然不能。不过,他接着说,由于“奢靡”的影响,腐败的时代随之而来:但奢靡如何到来,因为谁而到来?“斯特拉波告诉我们,这一致命的转变归因于罗马人和希腊人。”[25]因此一切都很清楚了。

“被希腊人称作蛮族的斯基泰人,其实很幸福。”《论古今革命》中关于斯基泰人的几章就以这句话开篇。夏多布里昂首先采用斯基泰人的经典意象,即罗兰(或若古尔)的意象,但他还将瑞士人比作斯基泰人,认为希腊人之于斯基泰人,就像法国人之于瑞士人:腐败者!不过,斯基泰的三个时代与瑞士的类比不是很严密:这其中有某种距离。“斯基泰人是古代世界的,瑞士人是现代世界的,他们都以其纯洁而闻名,从而吸引了同代人的目光。不过,他们生活态度之不同应该使他们的美德之间存在某种差别。斯基泰人是牧民,他们珍爱的是自由本身;瑞士人是农民,他们热爱自由是为了自己的财产。斯基泰人接近原始的纯洁,而瑞士人向文明的邪恶迈进了一步。”[26]因此并非简单的重复。卢梭就这样被超越了。

关于斯基泰人,夏多布里昂引入了两个重要的修正。斯基泰人的生活不再让人想起《圣经》中的族长们,而就是原始人的生活。因此,从斯基泰人转向印第安人就不会有任何困难,更准确地说,二者之间没有任何不同,因为他们同样都是自然人。“我看到了,伊利湖的槭树之下的自然的宠儿,他们感受丰富,但思考很少,除了自己的需求,他们没有别的理性,他们直抵哲学的答案,就像在玩耍、酣睡的孩子那样轻松自然。”[27]罗兰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这里是从野蛮人的角度来复述的。“对于斯基泰人的历史,查士丁、希罗多德、斯特拉波、贺拉斯等人没有提到的东西,我在这里要以美洲野蛮人的心理画卷来补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用一个注释来详加说明。自然的人民,尽管有些不同,但都彼此相似;谁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就看到了所有其他的自然人民。”因此就有了这样的欢呼:“善良的斯基泰人,为何在我们的时代你们已不存在了?我本可以马上在你们中间寻找一个躲避风暴的安身之所。”[28]斯基泰被想象为已经消逝的第一个美洲,也就是第一个避难所。年轻的夏多布里昂显然并不是青年阿纳卡西斯:他只想逃离希腊,回到斯基泰。

另一个修正更为明显,它涉及阿纳卡西斯,但不是小阿纳卡西斯,而是他的祖先,夏多布里昂是唯一将其描绘成负面形象的人。此人是为印证斯特拉波提出的衰落图式而出现的,他完全不像是智者,虽然他去过希腊的学校,但也不是犬儒主义传统中笑话所谓希腊“智慧”的“蛮族”。他纯粹是个进步的人,一个腐败者,也就是哲学家。“他觉得自己的同胞都是蛮人,因为他们只按自然本性生活。”所以他想启发他们。当然,他很快就为自己的标新立异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酵母“持续发酵”。斯基泰人“厌恶自己的单纯”,啜饮“文明生活的毒酒”,这就是“哲学和腐败”时代的生动阐释。[29]


第三章 夏多布里昂:新旧历史性体制之间“历史是生活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