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体验
空间和时间起何作用?更准确地说,在作者从美洲、从流亡贵族的军队返回,并投入《论古今革命》的写作之时,这一空间中的位移对与时间本身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何种影响?时间首先被体验为一种老化:“当我离开法国时,我还年轻:四年的磨难让我衰老。”[68]以至于我们看到,这寻找自我的日记,借塔西佗之口,以临终遗言自居:这已经到墓畔了。时间已经是一条河流:从《论古今革命》到《回忆录》的结尾,关于这一主题的各种说法反复出现。“每个时代都是一条河,当我们委身其中的时候,它就按照命运的喜好牵引着我们。不过在我看来,我们全都处于这条河的水流之外。有些人(共和派)迅猛地横渡这条河,他们全都冲到河对岸。另一些人还是留在这边,不想上船。”[69]这就是此刻的特别之处。一些人“走在我们时代的前头”,另一些人“在1796年还想做14世纪的人”。不管怎样,没有人能在水流之中——在两条河岸之间或两种历史性体制之间——固定下来。从《论古今革命》开始,夏多布里昂就选择置身于时间之中,在时间中思考,并具有关于时间的想法,这想法“是由时间产生的,时间在将它融入自己的秩序时也就产生了它”。[70]或者,套用阿伦特的比喻,他挑选时间的缺口作为逗留处。
时间将尤其被感知为一种加速:“我于1794年开始撰写《论古今革命》,1797年出版。我经常要在夜里删去白天拟好的稿子,事态的发展之快非我笔墨能及;一场革命爆发,我所有的比较就都成了问题。我是在一条航行于暴风雨中的船上写作,河岸在两边一路飞逝消失,而我却要把它们当作固定的事物来描画!”[71]时间比笔墨跑得快,风暴中的船只沿着看不清或不认得的河岸航行,河岸在两旁飞驰:1826年序言中的这些评论至关重要。它指出了当时人印象最深刻的现象:时间的加速感,随之而来的是标志点的丧失(船只被裹挟而去,河岸在飞逝)。当下是把握不住的,未来是无法预见的,而过去本身也已变得不可理解了。
在1831年3月的《历史研究论说》(Études ou discours histori ques)的绪言中,夏多布里昂以另一种笔调再次探讨了同一主题:加速在持续,废墟越堆越多。“在我的余生中,我不想再经历一遍刚刚过去的18个月。永远不会有人能想象我体验过何等的暴烈;我一度每天要花10、12甚至15个小时在头脑中总结一下我周边发生的事,然后幼稚地投入某本书的写作之中,虽然没有人会去读书中的哪怕一行字……我在写古代史时,现代史却在敲我的门;我徒劳地对它喊:‘等等,我马上就来招呼你’,它在炮声中呼啸而过,将三代国王裹挟而去。”[72]夏多布里昂描绘的是历史学家的劳作与飞快的历史运动之间的差距。他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来沉思都是徒劳,纵使气喘吁吁,他也追不上现代史的脚步:这是一种可笑的努力,注定要经受日益明显的失败。当一个人落难于“现代世界的海难”时,他怎能对“古代世界的海难”兴味盎然呢!
不管是以《论古今革命》书写当下史,还是通过《历史研究论说》描绘法国的过去,这种差距,这种错位,始终是命中劫数:滞后无法克服。从此之后,如果写作不是展现这种错位,乃至将之作为写作的动力,甚至写作本身的理由,还能怎样呢?不过,在他撰写《论古今革命》时,还没到这一步;他只是刚刚感受到时间之流无法逃脱:一俟其从西向东再渡大西洋之后,抗击风暴的岛屿或者说新世界的森林,就不过是乌托邦而已,从此只有靠回忆和书写才能造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