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生活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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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斯基泰范本,或人类历史的“简略画卷”,但到1826年,一条笔记将把它一笔勾销:“这三章对理解《论古今革命》全书的大部分有所助益,但它们与本书的主题无关!”[30]到底怎么回事?这三章完全是依据“历史导师”的原则写成的,这也是《论古今革命》全书所依从的原则,它支配着此前夏多布里昂对时间关系的理解。在这种关系中,“历史是生活的导师”(historia magistra vitae)这一著名的说法可追溯到西塞罗。[31]它表达的是历史乃范例提取库(plena exemplorum)的古典观念。“我们周围充满了教训和先例”,《论古今革命》的一条注释这样说到。[32]在这一点上,莱因哈特·科泽勒克关于“历史导师”模式之解体的论说具有双重的启发意义:有助于理解夏多布里昂本人的立场,同样也有助于领会历史性体制之转变的意蕴。

莱因哈特·科泽勒克的分析如今已成经典。他已经论证,在1760—1780年的德国,现代历史概念(die Geschichte)是如何形成,如何逐步清空将典范性与重复性结合起来的历史概念的内涵的。[33]相反,单数的历史(die Geschichte),即被理解为一个过程,理解为带有自己特定时间的自在的历史,它放弃了典范诉求,专注于事件本身的唯一性。这样一来,个人的经验领域和期待视阈之间就掘开了距离,产生了紧张。[34]更准确地说,现代的历史概念使得理解这一距离的开掘、考察它、进而让其服务于历史的普遍进步成为可能。德国历史学派的这些思考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就已形成,但它们在这场革命中得到了名副其实的验证,因为很多经历过大革命的人都体验到了时间的加速,革命导致了剧烈的延展,甚至在经验领域和期待视阈之间造成了断裂。

这正是夏多布里昂面对的问题,他在写《论古今革命》时,想努力弱化这一断裂,就像减小裂痕一样。当他“从其与法国大革命之关系”的角度考察古今革命时,试图理解,也试图去预测——但使用的是当时他所能支配的理解工具:范例和类比。

因此他从过去出发与当下相会,如果可能的话,他还要更进一步,预测未来。《论古今革命》通篇一连串的宣言就揭示了这一点:“我们手中擎着往日革命的火炬,就要勇敢地走进未来革命的暗夜。我们将理解过去的人,尽管他身披伪装,我们将迫使变化无常的普罗透斯(Protée)向我们揭开掩盖着未来人类的面纱。”[35]这里提到的普罗透斯就是荷马笔下的普罗透斯,埃及的普罗透斯,一个不死的神灵。为了指导如何才能回家,门涅劳斯首先必须抓获他,因为普罗透斯有变身逃遁的本事。随后门涅劳斯才能询问他。像尤利西斯曾经求教过的提瑞西亚斯一样,普罗透斯也是个神灵,他知晓过去和未来。[36]不过,夏多布里昂笔下的普罗透斯不是第三者,他就是“过往的自己”,而解说者应该不断靠近他、戳穿他,以让他揭示未来之人的情况。过去是会诉说的,只要懂得如何去追问过去。“从古代的动乱画卷……我经由一系列的不幸,从世界的原初时期将一直追溯到我们的时代。”实际上,对各时代的“追溯”竟是从过去开始的。[37]“阅读历史的人,就像荒漠上的行者,穿越那预示着未来的古代神奇森林。”[38]“你们要想预测未来,就请思考过去。过去是个绝不会愚弄人的可靠资料库,如果你们从根本出发的话:这根本就是风俗(moeur)。”[39]

夏多布里昂杂乱地运用自己的古典记忆,从普罗透斯想到圣树,好让自己深信过去仍然能够昭示未来。但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想法(wishful thinking)。他还说:正如“在任何时期,光明的时代也是奴役的时代”,然后,“根据历史提供的资料,我不能不为法国未来的命运颤抖”。[40]论证的末尾总结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真理”:人“所有的作为无非是不断地重复”;人“在一个圆圈中往复,他想走出这个圆圈纯属徒劳”。[41]这样的结论既不容置辩又在意料之中:法国大革命之中几乎没有任何新鲜东西。

与时间和历史的这种关系促进了各种比较,它敦促人们在古代人和现代人之间寻找相似性,而且也应该能证明模仿的合理性。既然历史本质上是重复的,与古代的比较(寻找和盘点相似性)就是可靠的预见所不可或缺的第一个步骤。的确,在类比的问题上,夏多布里昂当时没有任何犹豫,不惧怕任何人物:雅典和巴黎,伦敦和迦太基,奥地利人和波斯人,库克和汉诺(Hannon),克里提亚斯(Critias)和马拉(Marat),等等。1826年的序言不止一遍地说到,这真是“一锅炖”:当然是一种故作姿态,也是一个立场,但不仅仅如此。[42]

整个《论古今革命》都被置于一句引言的精神指引下:Experti invicem sumus, ego ac fortuna(我和命运依次受到考验)。这里毫不犹豫地将塔西佗(Tacite)为己所用。这句话被用作全书的题铭,在《致不幸者》一章中又再次被述说。[43]然而,这些话也是奥顿(Othon)在与士兵告别、退隐自杀之前所说的话。卧病伦敦的夏多布里昂,一半是奥顿,一半是塔西佗,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而《论古今革命》仿佛就是他向世界的临终告别:这是遗嘱——如果还不是墓畔述说的话,那也总是将死之人的遗言(当时他还不到30岁)。

然而,尽管有无数的引言、仿古的姿态、层出不穷的类比(有人所共知的也有不恰当的),模仿最后还是被认为有害而被摒弃:“模仿带来的危险十分可怕。对一个民族有益的事物,很少对别的民族也是有益的。”[44]这首先是关于风俗的多样性和变化性的简单认知。然而,当回到古代的风俗问题时,夏多布里昂丝毫不怀疑,雅各宾分子就是古代风俗的“狂热崇拜者”,他们更像是“罗马和雅典的居民”,一心要回到古代的风俗。就这一判断来说,他是热月党人。[45]他也不怀疑,这种模仿不合时宜。为什么?因为没有认识到“事物的本性”(但就事物的本性可能的意思而言,他跟热月党人还是有距离的)。的确,这里的思考相当晦涩,这恰恰表明,这里我们还不能使用“别样的时代,别样的风俗”之类的说法。

虽然“所有国家都会因为事物的本性而转向君主制,我想说的是,在这个腐败的时代”,你们却妄图建立民主制。[46]尽管你们自以为是在模仿吕库古,但实际上,你们把“吕库古的道理弄反了”(吕库古时代的希腊开始走出君主制)。然而,“正是在此刻,已完全被各种腐败污点玷污了的政治体,陷入了全面的解体之中,正是在此刻,有一种人突然崛起,他们头脑发热,竟然宣告斯巴达和雅典的时刻已经到来……年迈的朱庇特,在奥林匹斯的灰尘中沉睡1500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圣热纳维耶芙;人们给巴黎街头看热闹的人戴上拉科尼亚(Laconie)公民的便帽……(强迫他)在阿尔甘(Arlequin)的假面舞会上,在欧罗巴面前摆弄长裤”。[47]这些话离马克思关于披着罗马外衣的大革命的论述不远了[48]:只是对夏多布里昂来说,其中笑剧和拙劣的模仿,已然多于悲剧。[49]无论如何,革命者在糟糕的时刻选择了糟糕的类比对象。显然,这一切都没有妨碍《论古今革命》在同一页文字中显露出对古代的缅怀,不过这是以卢梭为中介:“而我呢,我也想在自己经常梦想的民主制下度过一生,理论上说,那是最崇高的政府形式;我也曾有过意大利和希腊公民的体验。”[50]总的来说,古代还能起到乌托邦的作用——能以梦想的方式接近之——但它无论如何都不是应该去模仿的对象。“时代差异”时常作为一种解释浮现出来,但这一解释又与历史返回自身的模式相抵触,这个模式因腐败的发展而分量更重:瑞士人只是现代世界的斯基泰人。

此外,古代人与现代人之间的往复,以及他们之间必然且公开的类比(哪怕是借助其他类比),都指向《论古今革命》第一部分的结论:“我们徒劳地妄图成为政治上的自由人。”公民自由(或政治自由),“只是个梦想,一种人造的虚假意识”。[51]因此采取野蛮人的视角最终会贬低古代的政治自由:这种自由被吹捧得过高——如果不是纯粹的假象的话。一个斯巴达的自由人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时刻表受到严格规范的人,就像戒尺之下的小学生一样。”他始终受到监管、控制、强制。雅典的情况有所不同吗?当然有;但在那里仍然需要“有一笔收入才能担任国家公职;如果某个公民欠下债务,就会被卖为奴隶”。至于公民就是法律的奴隶的说法,那“完全是玩弄语言。把我送上断头台的是法律(Loi)还是国王(Roi),这对我有什么重要的呢?”[52]

最后,这位旅行者所能做的就只有“回归”野蛮生活了。这就是这部作品的结论,乍一看让人奇怪,因为原则上说,这本书是为了对古今革命进行历史考察的。唯一真正的自由,或曰“个人的独立”[53],只有在那儿,在美洲才绽放。但此时转入了一种乌托邦的视角,关于旅行及其变故的叙述就指出了这一点:船上的航行,归途中的海难,森林中的遐想之夜后夏多布里昂的“沉沉”睡意,都是标志,它们与乌托邦体裁颇为一致。尤其是,这种经验此后就只能靠回忆来唤起了。[54]因此,“野蛮人中度过的一夜”远非仅仅是《论古今革命》的一个附录,它再现的是某种类似于逃遁点的事物,这种逃遁点同时又是审视全书的视点:正是它使得该书的写作成为可能。“野蛮人中度过的一夜”提供了“远距离视角”叙述的格局,这种格局可以使所有既有观念“背对背”,可以既揭发和拆解革命者所用的各种虚妄且罪恶的类比,与此同时又引入看起来很可能的其他类比,这些类比可以阐明现在和未来。“野蛮人中度过的一夜”的价值尤其在于,它像是一个摆脱时间的庇护所:对某个场所的记忆。


青年夏多布里昂的旅行美洲旅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