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断层
当下的媒体经济不断生产和消费着事件,广播之后又有电视。但这里有一个独特之处:当下甚至在其形成的时刻就渴望将自己视为历史的,视为已经过去的。可以说它转向自己,以便在当它完全消失时,在别人注视它之前抢先一步,就好像它曾想“预见”过去,甚至在完全作为当下降临之前就成为过去;但这种注视是它自己的,是面向当下的。这种将未来转变成提前的未来的倾向甚至走到了可笑的境地。1994年5月10日,记者们采访了当时仍是总统的密特朗(Mitterrand)。别样的时代,但风气并无二致!这正是在其任期结束之前的一年。整个采访好像就是让一年之后的密特朗发表谈话,仿佛他已经离任,甚至已经去世和下葬了(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呢?),因为他被请求谈一下自己选择的墓志铭!要想确信是消息的第一个报道者,真的没有比提前宣布还没发生的事情更好的方法了。这是对康德提出的富有挑衅性的古老问题的媒体化和传媒性的回答:“历史是如何先验地可能的?回答:当发出预言的人实现或自己组织预先宣告的事件时。”[49]当然,这里指的只是传媒的“先验”历史,不过我们也能看出一种以预言效应为名的政治形态。实际上,在密特朗的整个总统任期内,从其就职时访问先贤祠,到最后的双重葬礼,还有中间的布斯凯(Bousquet)事件,都身陷时间危机中。不管他是想逃避还是想利用这一危机,都不能造成多大的转变。在他刚刚上任的时候,左翼仍抱有未来主义信念,但几乎立刻就碰上了记忆和遗产浪潮,以及当下主义的束缚。
相应地,我们的当下不只是急着去预估,如果不是预言的话。当下全是一刻不停地忙着提供咨询的专家。历史学家不止一次地被召请担任记忆的“专家”(expert),从而处于证据的循环中。[50]这个当下自信能在民意测验中找到秘诀:它总在利用和滥用这种对未来的投射,但同时并不离开当下。今天给出的回答是一种即刻的意象,它被挪到六个月或三周之后,并不知不觉地渐渐成为六个月或三周后的实际意象。今天你们对某件事投票,其实是对这件事将来的意象进行投票,所以你们之前也已经投过票了。时间的延绵只有通过追踪民意调查曲线的序列才能被再度引入,但这已经是评论者的工作了,这就是专家的功用。不过,民调会愚弄人,未来会超出事前的预估!于是人们又想置身于“先验的”历史形式中——或者说否认时间,二者是一回事。20世纪80年代中期,密特朗提出了一个口号:“给时间一点时间!”这句口号获得了一种反向(a contrario)的成功,原因就在这里。他自己也在从长时间中寻找法兰西的特性,而当时他已经身患癌症,只能活一天是一天:生活在病痛的当下中,不过是秘密地。
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左右,当下之中出现了另一个断层。它开始表现得很关注保存(如纪念碑、物品、生活方式、景观、动物物种),并十分关心环境保护。生活在故土(vivre au pays)和生态中,这两个仅仅具有抗议性的主题成了大有前途的动员主题。在城市政策中,保护和恢复不知不觉地取代了现代化的律令,而此前这个律令显著刺目的突出地位不曾受到质疑。好像人们有意要保存、要实际上重建已经消逝或正在一去不复返的过去似的。[51]不安的当下同样在追寻根源和身份,关心记忆和谱系。
除了回归乡土,新的公众开始频繁造访档案馆,后者必须接待他们。各省议会资助省档案馆应对这种局面,很多中等城市也提供档案服务,因为这时超过一半的读者已成为研究谱系学的普通人。这个时期也适逢档案的激增。1945年以来,档案数量增长了5倍,如果将它们展开,其直线距离超过3000公里。[52]伴随这一运动的是1979年的《档案法》 (大革命以来的首部)给档案下了一个非常宽泛的定义:“档案是所有自然人或法人、所有公共或私人机构或组织在其活动中产生或接受的文件,不论其日期,不论其形式和物质载体。”一切都被竭力档案化,档案“构成民族的记忆,是民族历史遗产的主要组成部分”。关键的术语已经出现了:记忆、遗产、历史、民族。它们表明,遗产的年代(années-patrimoine)真的到来了。不过,档案管理员们可能有这样一种感觉——可能相当在理——他们已成为这个年代的弃儿,而博物馆和图书馆则从公共当局接收了越来越多的拨款。这是档案危机的一个方面。
既然档案被称作民族的记忆、历史和遗产,它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当下的影响。这里就出现了危机中最显而易见、最受争议的另一个要素:保密期(太长)和特许(限制太严)。[53]就好像档案问题已归结为单纯的当代档案(关于“二战”期间与德国合作者以及稍后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的档案)。人们出具报告,承诺制定新的法律——不过该法律最终并没有问世——人们为当时还无处可寻的“档案城”而活动,但人们有权得到两份总理通报。1997年10月3日的通报(就在帕蓬[Papon]案开庭几天之前,法国教会发表忏悔声明后不久)放松了查阅1940—1945年之间相关档案的规定。通报称,“永久保存我国在1940—1945年之间发生的事件的记忆是共和国的一项义务”,并敦促进一步放宽特许限制,使其不与“要求特许的个人身份或个人动机”挂钩。总之,它反映了行政当局的记忆责任。第二份通报于1999年5月5日发布,通报称:“为了公开透明,为尊重受难者及其家庭,政府决定向对1961年10月17日民族解放阵线(FLN)组织的示威的历史研究提供方便。”[54]
有关这次示威中的遇难者问题,前巴黎警察局局长莫里斯·帕蓬曾起诉让–吕克·埃诺迪(Jean-Luc Einaudi)诽谤,当他输掉官司后,立刻又因为这第二份通报成为新闻人物。从帕蓬案前前后后整体来看,它很好地阐释了对时间的态度变化。直到1998年,这位原吉伦特省秘书长才因反人类罪在波尔多被判刑,此时已是罪行发生37年之后,而这场诉讼则持续了95天。[55]在他之前,原里昂保安队(milice)[56]头目保罗·杜维耶(Paul Touvier)案于1994年宣判。此人曾于1972年被蓬皮杜(Pompidou)总统特赦,后者当时想给那个法国人“并不互爱”的时代“盖上面纱”;但22年后,他因反人类罪而被判刑。案子涉及的还是同一个杜维耶。但时间在这里发生了逆向流动。时间没有产生遗忘,它重新激活了记忆,重构并确立了回忆。由于反人类罪确立了此前闻所未闻的时间性,时间没有“过去”:罪犯始终与其罪行处在同一时间。[57]
巴黎的市政规划提供了另一个面向,它如此显而易见,以至让人视而不见,我们从中能理解时间秩序或质疑时间秩序的效应。我们可回想这些奢华戏剧或市政规划—政治芭蕾剧的几个时刻。开始时仍处于未来主义影响下,与历史性的现代体制一致。这里我们首先看到了乔治·蓬皮杜,他致力于现代化,担任总统期间曾试图“让巴黎适应汽车”,加速巴黎市发展,并通过建设一座巨大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再造首都的国际声望。在前后20年的时间里,对中央市场区(Les Halles)的整治成了这场变迁的鲜明范例。1959年,政府决定将中央市场迁往朗日(Rungis)。在随后的六年中,巴黎市政府启动了一系列建筑计划,于是塔楼四处拔地而起:“塔楼、塔楼,还是塔楼。”[58]现代主义和收益就是唯一的口号。
尽管有1968年5月前后的抗议浪潮,巴尔达尔(Baltard)旧楼群还是于1971年被夷平:不只是被拆除和搬迁,而是彻底被砸烂了。于是留下了“中央市场大窟窿”,这个一度著名的大窟窿,直到1980年才最终被补上,其间并非没有横生枝节,当时的巴黎市长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在这里大展自己城市设计师的才能。毫无疑问,就差几年,中央市场本会被视为19世纪的一份特别“遗产”而得以拯救。这次拆除甚至标志着形势的逆转:到此时,现代(和现代化的)体制不再理所当然。因为不久之后,本来打算拆除的奥赛车站反而保存了下来,新总统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的文化部长米歇尔·居伊(Michel Guy)开始关注当代遗产,即19到20世纪的遗产。
至于博物馆,我们应该记得,最终被命名为乔治·蓬皮杜中心的,最初应是一个“试验”博物馆。何种意义上的试验博物馆?准确地说,就是“一座目标不在于保存艺术品,而在于展示当代创作中自由表达的所有面向的博物馆”。[59]这座玻璃建筑的空间是多用途的,其结构颇具流动性,从而将严格的功能主义建筑艺术与游戏性和瞬时性结合在了一起。与其说它要展示现代艺术,不如说是呈现当代艺术,或者进一步说,是为了展示正在形成的艺术。它的规划说明书就这样将未来主义(内在于整个博物馆计划之中)与强烈的当下主义元素组合了起来。人们想展示艺术的当下性,并将正在进行的当代创作展现在人们眼前,而同时拒绝博物馆化。然而,在一系列的重新布展和翻修之后,实验性的部分被压缩了,保存的功能压倒了实验室的功能。博物馆占用的空间加大,而创作展示的空间缩小了。[60]仿佛是当下承认自己在进行自我怀疑,它从一种游戏性的、孤芳自赏的当下主义姿态转向了另一种远不那么自信的姿态。
不过,博物馆和遗产的全面胜利,是随弗朗索瓦·密特朗时代一起到来的。1993年底,他为大卢浮宫博物馆及其玻璃金字塔(以及小金字塔和喷水头)主持落成典礼,穿过这座带有后现代意味的建筑,人们可以下去凝视40个世纪的历史!随着财政部的搬迁,大卢浮宫失去了其最后一个国家机构的功能,终于变成一个庞大的博物馆空间:法国最大的博物馆(这都做不到的话历代君主们可不答应)和首屈一指的世界遗产(以及地下的商业长廊)。
因此,这个看似笼罩一切的、“膨胀的”、自负的、昭彰的当下,也呈现出某种不安。它想成为自己观察自己的独有视角,但却发现做不到:甚至波布尔[61]那些大平台的整体透明性也是如此。它看来无法弥合自己不断挖掘的经验领域与期待视阈之间的距离,这距离已拉大到断裂的边缘。当下被包裹在自己的泡泡中,它发觉自己脚下的土地在下陷。马格里特(Magritte)[62]该知道如何描绘这一情景!三个关键词已经总结并确认了这种坍方:“记忆”,但实际上是有意的记忆、受激发的记忆(如口述史中的记忆)、重构的记忆(借助于历史,以便能够讲述“记忆”的历史);“遗产”,1980年被规定为遗产年——这一词汇和主题的成功(遗产的保护、利用和弘扬)与“民族遗产”概念本身的危机并肩而行;“纪念”(commémoration),从一种纪念转向另一种纪念可以作为最近20年编年史的一个标题。这三个术语全都指向另一个术语,后者堪称它们的孕育者,这就是“认同”(identité)。[63]
重大的纪念活动已经成为公共生活的新日历,它们决定了公共生活的节奏和应有的事宜。公共生活在顺应它们、利用它们,尝试着把“纪念日”(jour)的记忆、教育功能和政治内涵协调起来。1981年5月10日,刚刚当选总统的弗朗索瓦·密特朗对先贤祠的访问正是从这个角度着想的。这实际上是让人看到一场下到共和国杰出亡灵中间的就职典礼,总统手里拿着玫瑰(撰写共和国历史的米什莱则有一根金枝),以便复活这些被遗弃的场所,他在将自己安置在谱系中并再次启动大革命开创的时间,也给自己平添了一种合法性。这个象征性的事件仍包含有未来主义的维度,但其中的另一种维度却已经是遗产化的了:这一幕将二者结合了起来。而此后,就有困难了。
随后的岁月是连绵不断的纪念,纪念的节奏本身也将加速。然而,法国围绕记忆的所有重构,就发生在一个公开宣布的重大纪念活动展开之时,这就是大革命的纪念,它促使人们开始对纪念这一行为本身提出了质疑,这是一种“奇特的行为,它在在场与缺席之间摇摆”。[64]在众多有争议性的纪念活动当中,值得一提的是1987年卡佩王朝千年庆典,这次活动最后被一场庄严的弥撒认证,而共和国总统亲自到场了:总是要关注法国的长时间!纪念活动这最初的烟火过后,第二次世界大战50周年的旋风接踵而至。
纪念远非是仅法国才有的现象,20世纪80年代以来,它几乎四处开花。比如,德国的纪念活动同样热情,甚至因为当时两个德国之间的竞争而更加热情。1983年,德国举办了路德诞辰500周年纪念,1985年是柏林建城750周年纪念,1991年是腓特烈二世(Frédéric II)的遗骨转运到波茨坦,1993年是“新岗哨”(Neue Wache)最终在柏林落成的典礼,赫尔穆特·科尔(Helmut Kohl)总理希望它能成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中央纪念碑。我们还可以指出,在这些年中,各大出版社推出了好几套德国史,稍后《德国的记忆之场》也开工了。[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