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体制的危机
作为一种假设,我们能否把历史性的现代体制界定在1789年和1989年这两个标志性的日期之间?应该更进一步,宣称它们标志着这段伟大历史的入场和退场吗?或者,它们至少标志着时间秩序的两个节点、两个断层吗?[10]从这一观点来看,2001年9月11日并没有对这个图式提出强有力的质疑,除非美国行政当局将2001年9月11日视为世界历史的零点:一个新的、唯一的当下,即反恐战争的当下。总之,“9·11”把当代事件的逻辑推向了极端:这样的事件还在发生时就呈现出来给人看,它被即刻历史化了,它自己就是自己独有的纪念:因为一切都在摄像机的镜头之下。[11]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完全是当下主义的(présentiste)。
在法国大革命的参与者以及几乎立刻就要解释它的人们那里,这场革命尤其可以被解读为两种历史性体制之间的冲突。人们一边召唤过去,频频援引罗马和普鲁塔克,一边又高声宣告没有任何榜样,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去模仿。拿破仑的轨迹也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拿破仑依托的是新的时间秩序,他总是想走在自己的前头——夏多布里昂说,“他走得太快了,在经过的地方都没有时间喘口气”——不过,拿破仑又痴迷于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们,当他给自己弄出一个假托的世系时,正如瓦莱里所说的那样,就是倒退着走向未来。[12]他也是在两种历史性体制之间编织自己的悲剧英雄命运的。
我们已经看到,现代体制的特征是科泽勒克的经典分析中强调的,就是从德语中的复数历史(die Geschichten)向单数历史(die Geschichte:l’Histoire)的过渡。“复数历史之外,有单数的大写历史”(Par-delà les histoires, il y a l’Histoire),这是历史本身(Histoire en soi),按德罗伊森(Droysen)的说法,它应成为“关于它自身的认识”。[13]特别重要的是,它从此被理解为一个进程,与之而来的是这样一种观念:各种事件不仅仅是在时间“之中”(dans)发生的,还是“通过”(à travers)时间发生的:时间成为参与者(acteur),如果不是行动者(Acteur)的话。历史的教训于是被预见的需求取代,因为过去不再照亮未来。历史学家不再去制作典范,而是要寻找唯一性。在“历史导师”中,典范以其应被模仿的榜样形象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杰出人物在我身后,但也在我面前,或在我前面。
随着现代体制的到来,典范之类的东西消失了,给不会重复的事物让位。过去,从原则上,或者从地位上说——这是一回事——已经被超越了(Le passé est dépassé)。未来总有一天,在条件满足的时候,历史学家们将确立一种法则,就像自然科学中已经产生的那种法则一样。或者,借用19世纪末历史科学特有的说法,这一大综合的光辉日子终将到来,不过目前历史学家应该像勤劳的工匠一样,埋头枯燥的日常分析工作。这个日子还早得很。但不管怎样,未来,或者说未来的视角,已经占据了支配地位:“历史本质上成了未来对当代人的催促。”
我还要对这个借自于连·格拉克(Julien Gracq)的说法做一点补充:这种催促扩展到了过去,并强加给历史学家,而在19世纪的时候,历史学家组织他们的学科,并将其理解为关于过去的科学。未来照亮了过去的历史,是赋予过去意义的视角和终点目标(telos),它披上了科学的外衣,依次呈现出民族、人民、共和国、社会或无产阶级的面目。如果说还存在某种历史教训,这种教训也应来自未来,而不再来自过去。教训在于有待促使其出现的未来之中,这是与过去的断裂,至少要与过去不同,而“历史导师”则基于这样的观念:未来如果不是原封不动地重复过去,至少也绝不超越它。因为,人是在同一个圆圈内运动(尽管夏多布里昂大胆地提出了多个同心圆的意象),受同一个天意或同样的法则的支配,而且,在所有情形下,人都具有同样的人性。
为什么要假定1789年和1989年是两个节点?这当然不是为了阻止反思,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谈论各种终结,尤其是历史的终结(民主制度从此不再受到挑战);相反,这是为了从明显摆在眼前的当下中脱身而出,以便激发再次进行探索。因此,从一个宽广的视角,或从与时间关系的长时段历史来阅读《记忆之场》,对它的探讨就是立足于这一节点(不能简化为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的日子)进行工作的方式;而当我们试图指出它的某种路径或历史时,它也成为使这个节点产生效力的方式。这些节点,我们依然采用汉娜·阿伦特的诊断,将其称为时间中的裂口,即一些间隔(intervalles),它们完全取决于已不存在和尚未存在的事物。[14]之所以是裂口,是因为这是一个停顿的时间(temps d’arrêt),时间在此刻迷失了方向。我们还记得,夏多布里昂在其《回忆录》的结论中指出,1840年左右的世界处于两种不可能之间:过去的不可能,未来的不可能。[15]我们在结尾之时将回到他的论点上。
前述关于两个节点的假设绝不意味着,在1989年之前,历史性的现代体制就没有受到过质疑,时间的秩序就没有其他的危机。完全相反。我们在导言中就已提到过这些危机。[16]另外,一种历史性体制绝不是个形而上学上的实体,不是从天而降并具有普遍效力。它只是对某种占支配地位的时间秩序的表达。它由各种时间性体制编织而成,说到底是一种反映和组织各种时间经验的方式(或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各种扭合方式),赋予这些时间经验以意义的方式。但不管怎样,为了理解和表达这些经验,对三种时间的奥古斯丁式的现象学描述始终是个基本的参照点。历史性体制共有多少种?我不知道。至少,波利尼西亚的英雄体制的例子表明,这种盘点是开放的,我们不能在欧洲历史的自我观照中故步自封。一种历史性体制刚一开始建立就会受到质疑,它甚至永远也不会完全建立起来(除非是在美丽新世界中),它稳定下来是很缓慢的,为时很长。
古代“历史导师”的伟大模式就是这种情况(不过,不应夸大其千篇一律或者包罗万象的性质)。[17]当轮到教会和中世纪教士着手历史书写时,他们接过了这个模式。基督教的体制和“历史导师”在更深的层次上结合在一起:双方的目光都朝向过去,朝向“已然”,虽然古代人的“已然”完全不是基督徒的“已然”(因为后者对“尚未”的视阈是开放的)。但不能据此认为,历史性的旧制度在其漫长的历史中没有经受多次质疑。例如在16世纪后半期的法国。在众多可能的证据当中,可以举出蒙田在1580年出版的《随笔集》(Essais),在该著作中,古代的“典范”(exemplum)已经在一个处于永恒运动的世界中动摇了。当典范转换为“个别”(singularité)后,它也就被消解了。[18]蒙田一开始想成为新普鲁塔克,但最后他写出了《随笔集》。“我描绘的是我自己,”他在《致读者》中这样说。同样,一个世纪后,古今之争(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1687)的爆发也标志着剧烈的时间危机的时刻。即使现代人如佩罗论证的那样,胜过了古代人,即使几乎所有领域都发生了进步和完善,但这时的时间还没有向一种作为光明来源的未来开放。路易十四时代几乎已经达到了完美境界。[19]人们的想法怎敢超越这位绝对君主?
从一种体制转向另一种体制,并非没有一些叠加时期。叠加会产生相互干扰,这种干扰经常是悲剧性的。大革命就是这样一个时刻。曾作为我们向导的夏多布里昂,身处沃尔内和托克维尔之间,他总是对两种体制之间的状况进行观察和评论,他自己就陷于这两者之间,并被两者塑造。若从这一观点出发,人们大概也能进一步理解拿破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