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的“重装步兵”
当波斯人入侵希腊时,代表的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希腊人说过这一点,而且反复强调过,但是,他们也说过,也反复强调过,从根本上说,波斯人不会打仗。当米利都的阿里斯塔格拉斯(Aristagoras de Milet)来到雅典,想说服议会出兵亚洲时,他强调说,波斯人既不使用长枪,也不使用盾牌,所以要打败他们不是难事。[48]希罗多德说:“希腊人认为,波斯人之所以处在劣势,有一个原因是装备的性质。波斯人没有保护身体的铠甲;波斯人的士兵只有轻型装备,可他们面对的,是配有重型装备的希腊步兵。”[49]希腊人直截了当——这简直令人愕然——地认为,波斯人“没有武器”(ánoploi);波斯人的武器算不上是真正的武器,只有配备重型装备的步兵的武器,才算得上是货真价实的武器。[50]波斯人“没有武器”的意思是说,他们只配备了弓箭。[51]波斯人的确都是弓箭手,而且是很高超的弓箭手。自从埃斯库罗斯(Eschyle)写了《波斯人》之后,长矛弓箭的对垒出现过好几次。波斯人除了武器装备的劣势(这就等于从根本上认为波斯人是蛮族人,说他们“没有武器”,就等于说他们不是重装步兵,不是公民)之外,他们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没有见识。
的确,在叙述布拉战役(Platées)的时候,希罗多德指出:“波斯人在勇气和力量方面都不差,但是同时,除了没有真正的武器装备之外,他们还缺乏军事知识(anepistḗmones),所以在战术的灵活性(sophíē)上,他们不如对手。”[52]比如,他们分成小组,胡乱冲向斯巴达人,而且当然,他们会因此而送命:他们对排兵布阵的事一窍不通,无法排成对敌的阵列(táxis)。只有排成对敌的阵列,才能让每个人在规定的位置上战斗,“战士们一个个按照顺序站好”[53],如果没有这样的秩序,长矛和盾牌都不是真正的武器。“没有武器”,“战术灵活性差”,“无法列阵对敌”,因此,波斯人根本不会打仗。
波斯人只教给5~20岁的孩子“三件事:骑马,射箭,说真话”。[54]因此,他们是弓箭手,也是骑手,而且除了在马拉松之外,波斯的骑兵在希波战争中起了重要作用,其优势从未受到质疑。[55]但是,马拉松之战恰恰是一场“纯粹的重装步兵战役。由于天命的安排,波斯一边的骑兵没有参战,雅典一边也没有出现骑兵。雅典的骑兵是步行战斗的”。[56]
波斯人不会打仗,而且也不明白如何用两个方阵对垒。马尔多尼乌斯说:“当战斗的双方相互宣战之后,希腊人便找最好的、最平坦的位置;找到后,便到那里去对打,战胜者撤退时,往往会有很大的损失;战败者的情况我就不说了,因为战败就意味着完全被消灭。”[57]希罗多德故意罗列了很多马尔多尼乌斯不合情理的行为,他完全不了解重装步兵的对阵所具有的“竞赛”(agôn)意义[58];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战斗是有规则的战斗,而不仅仅是他提到的屠戮。
因此,无可怀疑的是,在希腊,波斯人是野蛮人,也就是说,是与重装步兵相反的人。然而在斯基泰王国,大流士的军队看起来几乎就是一支希腊的军队:如何理解这种变化呢?如果故事的逻辑使作者不得不将斯基泰人描写成类似于雅典人的人,那么波斯人看起来就一定要像野蛮的战士一样。其实不然。当大流士跨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时候,他带着一支有70万步兵和骑兵组成的军队,希罗多德又明确说,这还不算他的海军。[59]也许波斯人有骑兵,但是每次波斯的骑兵遇到斯基泰人的骑兵时,都占不了上风,都会望风而逃,而且还有个奇怪的细节,每次让斯基泰的骑兵转身就跑的,是波斯的步兵,因为斯基泰人的骑兵害怕步行的人(phobeómenoi tḕn pézon)。[60]因此,天生的骑兵便不得不依靠步兵,而且斯基泰人只要一看到这些步兵,回头便跑。
然而,在布拉战役时,希罗多德指出,拉栖第梦人紧贴着基塔隆山(Cithéron)的山坡撤退了,“因为他们害怕骑兵”(phobeómenoi tḕn híppon)[61],当然是害怕波斯的骑兵(虽然波斯的骑兵当中也有很多其他民族的人)。因此,一边是纯粹的骑兵,另一边是纯粹的步兵,也就是斯基泰人和斯巴达人;在面对斯巴达人的时候,波斯人是可怕的骑兵,因为波斯人和斯巴达人不一样,各自遵守的规则不同,但是,在面对斯基泰人的时候,波斯人便成了步兵。另外,当波斯人从斯基泰王国逃跑时,希罗多德提醒说,波斯的军队“大部分是步兵”[62],而且,这些可怜的猎物,如果他们成功地摆脱了猎人的追杀,部分原因是,追他们的人是骑马的,因此,骑兵和步兵的对垒对他们有利(虽然希罗多德没有准确地说明为什么对他们有利)。
波斯人在斯基泰王国不骑马,也不使用弓箭,然而,在波斯人的教育当中,骑马射箭是最基本的内容。如果在希腊,骑兵和弓箭手都是波斯人,那么在斯基泰王国,骑兵和弓箭手就都是斯基泰人。[63]地方一换,为什么就会发生这种变化呢?
波斯人为什么不再是与重装步兵相反的野蛮人,反而变成了几乎就是重装步兵的公民呢?当大流士跨过伊斯特罗斯河时,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进入斯基泰王国,想强迫对手开战:在一无遮拦的地方,按照重装步兵对阵的规则,举行一场列队的战斗(ithumachíē)。大流士明确地表达了这一战略,他派了一名步兵,向斯基泰国王传话说:“倒霉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逃跑呢?你有两条路。如果你认为抵挡得住我的力量,那你就站住,不要再逃跑,来和我对阵战斗吧。如果相反,你觉得无力抵挡我,那也就不用再逃跑,把土地和水奉献给你的主人,开始和我谈判。”[64]两条路,只能选其中的一条,不可能再有第三条路:我进入了你的领土,因此,你必须战斗,以保卫你的领土;如果你战败了,那你的领土归我;如果你不开战,那就等于承认不如我,你的领土还是属于我。你就认输吧,把土地和水给我,让我们来谈判。因此,大流士是以“传统战略”的方式在讲话,根据加朗(Garlan)的说法[65],那当然是指希腊的战略:“当敌人越过希腊城邦的边界时,一般情况下,希腊人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公民从城里倾巢而出,从人数上显示他们的优势,在平坦的地方与入侵者战斗。”[66]换句话说,大流士把斯基泰“看成”了希腊城邦,他认为自己也是希腊人,是来攻打城邦的。他不明白斯基泰人的行为,他认为斯基泰人是在没有目的地乱跑(plánē),而实际上斯基泰人心中有数;大流士以为斯基泰人是在逃跑(pheúgein),因此斯基泰人是胆怯了,而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诱敌深入”(hupopheúgein),是在悄悄地逃走,就像是摆脱猎狗的行动一样,因此也就是狡猾地进行战斗的一种方式。为了强逼对方战斗,入侵者可以洗劫当地的财富[67],但是眼下,大流士想抢也抢不到东西,因为斯基泰人自己就把东西都“抢”光了:他们将水井和泉眼堵了起来,毁了地里的草,藏了牧群。[68]只有进入布丁人的地盘时,波斯大王才觉得人们的行为是“正常”的;他看到布丁人用木头建的城市(里面早已空无一人),便立刻放了一把火。[69]这时的波斯大王也对传统的战略做了一些调整,采用了“epiteichismós”,也就是说,他“给自己安排了据点,设了兵营,以长期驻扎下去”[70],但是在斯基泰王国,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斯基泰人永远在运动;比如,他曾在奥罗河(Oaros)边修了八个大的要塞,但是斯基泰人像狡猾的猎物一样,从他那张什么也拦不住的网中逃脱了,让他的网中只剩下沙漠刮来的风。[71]
因为大流士只是“传统”的战略家,面对伊丹西尔斯给他送来的礼物(一只鼹鼠、一只青蛙、一只鸟和五支箭),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就一点儿不奇怪了。的确,他认为,这些礼物只能是代表土地和水的一些象征物:伊丹西尔斯之所以给他送来礼物,那就说明他承认低人一等[72],否则他就会直接开战,二者必居其一。但是,正因为希罗多德向我们指出的,是“传统”战略家的特点,所以才凸显出斯基泰战略的相异性:正因为大流士是重装步兵的装束,斯基泰的弓箭手们才可以骑马驰骋。加朗在一篇题为《论几个能够证实规则的例外》(他指的是传统战略的规则)的文字中,提到希罗多德的文本,并得出结论说:“希罗多德对大流士的对手的战略表现出的惊奇和关注,是明显的证据,说明与伯里克利同时代的人习惯了一种相反的战略,让群体的生死存亡依附于对其领土的保护。”[73]
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希罗多德的叙述表面上看起来无法建立包括三方的模式:希腊人、波斯人、斯基泰人。的确,当波斯人面对希腊人时,他们就是“波斯人”,也就是说,是不会打仗的人,是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但是,当他们面对斯基泰人的时候,却一心只想排成方阵与斯基泰人对打,打胜了,想控制人家的领土,而且他们看起来(几乎)就是重装的步兵,也就是说,就是“希腊人”。因此,从战略的角度来看,叙述中只有两个方面:在希腊的时候,是希腊人面对波斯人;在斯基泰王国的时候,是斯基泰人面对波斯人(这时的波斯人成了“希腊人”);一方面是希腊人和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另一方面是斯基泰人和(几乎算得上是)重装步兵的波斯人。如果说在斯基泰王国,波斯人变成了“希腊人”,那么我们也可以认为,通过交换角色,斯基泰人看起来就像是入侵希腊的波斯人了,也就是说,像是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事实上,他们的确是骑兵和弓箭手,所以他们与重装步兵的战斗方式差得最远。然而,不管什么时候,希罗多德都没有说,甚至都没有让我们假设说,斯基泰人不会打仗:相反,斯基泰人的战略被说成是最聪明的发明(sophṓtata);另外,他们也不可能让人觉得是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因为最终是他们占了上风,是他们迫使波斯人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