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战而战
斯基泰的战士既不是“几乎就是重装步兵”,也不是“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这个问题涉及他们的战略根本点:不与敌人开战,而是逃走,向后撤退,躲起来。当雅典人面对薛西斯的入侵,向皮提亚(Pythie)[74]请示该如何办的时候,皮提亚对祭司们说:“不幸的人们,你们为什么要坚持待在原地呢?离开你们的家和圆形城市的高处,逃到天涯海角(es éschata gaíēs)去吧。”[75]听了皮提亚的话,祭司们面面相觑。当他们再次回来乞求她,再一次问她该如何办,希望她的答复不那么具有灾难的意义时,她明确向他们指出,不要等着(ménein)遭受波斯军队的打击——就像重装步兵等着敌人方队的冲击一样,而是相反,向后退,转过身[76],至少暂时这样做。因此,皮提亚建议雅典人选择“斯基泰人”的战略:不与敌人对阵,放弃城市和国土。在她的第二次答复中,她补充说,只有一道木头壁垒才是“无法被人破坏”[77](apórthētos)的。我们知道人们对神谕的解释:有些人认为所谓的“木头壁垒”指的是雅典卫城,因为从前卫城有一圈木篱加固[78];因此,他们主张放弃国土和低处的城市,保卫高处的城市。其他的人,尤其是地米斯托克利,则提出说,胜败的关键在军舰,而且必须开展海战。于是人们放弃了陆地和城市,城邦被搬到了军舰上,城邦变成了真正的战船。[79]因此,重装步兵的战斗关键是“留得住”(ménein),与此相比,皮提亚主张的海战,以及斯基泰人实行的游击战具有相同的立场;这两种战法都是从逃跑开始:木头壁垒是“破坏不了”的壁垒(apórthētos),斯基泰人是“抓不住”的人(áporoi)。
大流士实行的是“传统的”战略。将斯基泰的战略和伯里克利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时的战略进行一下比较,能够说明问题吗?这是理解斯基泰人相异性行为的一种方式吗?伯里克利的战略是这样的:不进行阵列战,放弃国土,保卫城市,以舰队为基础。[80]伯里克利声称,雅典人应当尽可能接近岛民的境遇,因为岛民是“最让人抓不住把柄的人”[81];因此,关键是摆脱敌人,让敌人“抓不住”(áporos)。不过,有一点十分清楚,保卫城市对斯基泰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放弃国土是为了保卫城市,可是,如果没有城市,那么国土的概念也就失去了意义;斯基泰人没有城市,不也就等于没有国土了吗?对他们来说,土地只不过是用来走路的。
在逃跑的路上,只要有机会,斯基泰人便袭击波斯人:骑着马快速完成袭击行动,比如当波斯人正忙着做饭的时候。[82]通过小分队的袭扰活动,斯基泰人“预示”了公元前4世纪持新月形小盾的士兵们的战术,预示了柏拉图在《拉凯斯篇》(Lachès)中描述的情景;柏拉图在这篇对话里提出的,就是斯基泰的战略提出的新形式的战争问题。什么是勇敢?苏格拉底向职业军人拉凯斯问道。拉凯斯回答说,“愿意留在队列当中,打退敌人,而不是在敌人面前逃跑的人,就是勇敢的人”[83];因此,他是基于“一种军人的勇敢完全社会化的观念,拒绝一切个人的技巧(téchnē)”。[84]为了打破他的定义,苏格拉底开始问他,人在逃跑的时候,是不是勇敢的行为。见拉凯斯不知道如何回答,苏格拉底马上举了个例子:“我想到的是,就像斯基泰人那样,据说斯基泰人即使在逃跑的时候,也同样是在战斗(phéugontes),而且其战斗的精神并不亚于他们在追踪敌人的时候(diōkóntes)。”苏格拉底接着说,“另外,我还想到荷马对埃涅阿斯(Énée)的马的赞美,荷马说,埃涅阿斯的马‘不管在什么地方,无论在追踪还是逃跑的时候,都快如闪电’”,而且埃涅阿斯也被人称为是“策划逃跑的大师”(Mḕstōra phóboio)。拉凯斯立刻回答说:“他(荷马)说得对,因为,他说的是套在战车上的马,而你呢,你说的是斯基泰人骑的马,而斯基泰人是骑兵:他们的骑兵队的确是这样打仗的,但是,希腊前线的步兵是像我说的那样战斗的。”因此,苏格拉底的反驳并没有质疑对勇敢的定义,因为他提到的武器和人都不是希腊的。于是,苏格拉底提到拉栖第梦人在布拉战役时的战术撤退,这就很难说他们不是希腊人了。因此,斯基泰人会逃跑,同时也擅长追踪,这是众所周知的,是很会“策划逃跑”的人:也许在打仗的时候,他们和荷马笔下的英雄一样?荷马的英雄有战车,所以他们可以快速运动。与埃涅阿斯的比较向我们提示了这一点,但是,在拉凯斯的心目当中,他们之所以有那样的行为,因为他们是骑兵:他们的战略之所以不同,的确是由于“骑兵”和“步兵”是不一样的。
关于如何间接地理解斯基泰人战略的相异性,佛提乌(Photius)还提出了另外一种方式。他认为,的确,韦利亚(Élis)人把年轻的军校学生称为“斯基泰”(skythes),把斯巴达人称为“西德纳”(Sideúnas)。[85]据利德尔和斯科特(Liddell-Scott)编辑的《希腊文—英文词典》,“西德纳”是指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因此,这两个形容词的作用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一个(“斯基泰”)指的是某个远方的民族,另外一个(“西德纳”)指的是某个年龄段。斯基泰人为什么被人赋予了这样的意义呢?佩利基迪斯(Pelikidis)认为,“在军队中服役的艾利德(Élide)军校学员和雅典的军校学生一样,具有斯基泰人的服饰和装备”,而且“他们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86]佩利基迪斯是根据普拉萨(Plassart)对雅典弓箭手所做的研究,得出这个假设的。[87]普拉萨在研究中竭力证明,公元前476年之前,雅典的步兵和骑兵弓箭手,实际上是穿着斯基泰人服装的雅典人,而且他们只起“辅助”的作用(hyperetai),起传令兵的作用。“公元前5世纪时,雅典有一支警察部队,建立于公元前476年,存在了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是由城邦出钱雇用的斯基泰弓箭手组成的。另外,自从希波战争以后,军队也有一支弓箭手队伍。之前,雅典没有正规组织的弓箭手部队。但是,自古以来便在阿提卡战争中使用的弓箭,是雅典某些辅助人员的武器,这些人员是重装步兵的传令兵,有的骑马,有的不骑马,其中很多人都穿着斯基泰人的服装,这大概是模仿爱奥尼亚人的做法。”[88]如果真是雅典人,那为什么要穿斯基泰人的服装呢?也许普拉萨的证明在这一点上最缺乏说服力:除了“模仿爱奥尼亚人的做法”之外,他的确还补充说是为了追求时髦:“几个名门望族的孩子,有一天突然异想天开,想采用斯基泰骑兵弓箭手亮眼的服装和装备,人们追求时髦,所以这种装束似乎就变得很普遍了。”[89]
如果能够证明这些年轻人(普拉萨多次说,这些人都很年轻)是雅典军校的年轻学员,而且斯基泰人的装束类似于军校的校服,那他的证明显然会更加令人满意。但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这样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要想证明这一点,那至少要重新分析所有的图画史料;[90]不过我关注的问题不在这一点上。[91]如果我们相信佛提乌说的话,认为韦利亚的军校生是斯基泰人,如果雅典有或者有过穿斯基泰装束的年轻人(这些人是不是军校生呢?),那么反过来,我们可以提出的问题就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希罗多德的斯基泰人是否被当成了像军校生一样的人?我想说的是,在希罗多德的文本当中,也许有对军校的表现,虽然表现得不多,那么这种表现也许是理解和衡量他们的行为,尤其是他们的不同战略的一种方式。但是,我们要特别慎重,因为我们对公元前5世纪的军校一无所知。
斯基泰人都说自己是年轻人:他们是“所有民族当中最年轻的”(neṓtaton)。[92]然而,我们知道,在“年轻人”(neótatoì)和军校生之间,是具有相关性,甚至是相当的。[93]然而,我不会由此得出结论说,斯基泰人就是军校生的民族……将韦利亚的军校生称为斯基泰人,也可以是一种表达方式,专指军校学生的活动区域:军校生是“边界要塞的主人”[94],是“perípolos”,也就是在城邦周边活动的人,是跑遍“eschatía”(边塞地区)的人,正好比斯基泰人是永远在天涯不停流动的人群一样。
最后,斯基泰人像猎人一样打仗,对于他们来说,战斗就是充满诡计的打猎,有机会就打击敌人:在波斯人吃饭的时候打击他们,趁夜黑风高的时候偷袭他们。[95]然而,狡计、埋伏、夜战也是军校生的行为特点,军校生是“未来的重装步兵”,也是“与重装步兵不一样的兵”。[96]波斯人在斯基泰王国的装束看起来几乎就像重装步兵一样,面对这样的波斯人,斯基泰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人,但是与斯基泰人比较的对象波斯人不是侵犯希腊时的波斯人,因为侵犯希腊时的波斯人首先被看成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因为他们不会打仗。因此,有的是因为打仗的时候非常狡猾,所以被当成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有的是因为“不会打仗”,所以才被当作与重装步兵截然不同的野蛮人。
这只是一些迹象,仅此而已。但是通过这些迹象,我们可以让斯基泰人与大流士打仗时采取的战术看上去更可信。的确,如果通过共同的知识,能将“斯基泰人”和“军校生”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不管这联系是多么薄弱),能将军校生的形象和斯基泰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那么这种联系,哪怕是潜在的联系,也不可能不让我们注意到他们的战斗方式的表现。概要地说(当然,希罗多德和希罗多德的任何听众都不会以这种方式表达,即使他们要表达这一点),我们就会有一个理解的共同基础:有些人打仗的时候和军校学生一样,而他们打仗的时候就和这些人一样。“打仗的时候像军校的学生”,听到这话的人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说,人们可以接受这一点),但是,永远像军校的学生一样打仗,这样的说法就有矛盾了,因为我们知道,军校只是一个过渡的阶段。因此,这也可能只是一种方式,用来在叙述中说明他们的行为,同时又与他们拉开距离,总而言之是强调了他们的相异性。
对他们的战略选择,可以十分奇怪地概括为打仗,而且只打仗,不干别的,但是又不与人开战,从叙述的角度来说,这种状况的原因,是邻国的国王不愿意和他们站在一边。我们刚刚也看到,这样的战略潜在地、间接地从皮提亚给雅典人的命令中可以得到阐释,伯里克利的战略、拉凯斯的问题和军校学生的比喻也具有这样的阐释作用。但是,他们这种战略的根本原因,是他们的游牧性质的生活。对“传统的”战略家大流士说的话,游牧人伊丹西尔斯是这样回答的:“我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和我在平时常做的事相比,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为什么不立刻和你开战,我也解释给你听吧:我们没有城市,没有庄稼,不用害怕丢失什么,或者被人破坏什么,否则,由于怕失去一些东西,我们早就和你们动手了……”[97]结论:“传统的”战略,不管是用入侵的办法,还是用“epiteichismós”(消耗敌人)的办法,对我都是无效的。
所以当大流士向斯基泰人要土地和水的时候,他是荒唐的:我的土地就是我脚下走过的土地,我的水就是我停下来喝水的所有井里的水。伊丹西尔斯的回答更加绝妙:“我给你的,不是你向我索要的礼物,而是你必须接受的礼物。”[98]而且不久之后,他让人给大流士送来的东西是:一只鼹鼠、一只青蛙、一只鸟和五支箭。大流士仍然按照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想问题,显然不明白斯基泰人为什么给他送来这些东西作为礼物,对于他来说,这些礼物比喻的,只能是土地和水,因此也就是表示顺从的象征:“他是按照这样的想法猜测的:鼹鼠在土里生活,和人一样吃土地里长出的果实;青蛙在水里生活;鸟又很像马;把箭交给人,代表的是斯基泰人愿意缴械投降。”但是,为了让这些寓意和他的愿望协调,他必须仔仔细细地理解。只有他的岳父古巴鲁(Gobryas)明白,他收到的礼物根本不是比喻,相反,它们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不能变成鸟飞上天,波斯人啊,或者如果你们不能变成鼹鼠钻进土里,不能变成青蛙跳进沼泽里,那你们便回不了家了,你们会被箭射死。”[99]换句话说,因为你们是人,所以,你们绝对跑不掉了:你们没有任何“脱身”(póros)的可能了。
希罗多德以第一人称的方式,从游牧人的生活方式当中,明确看到了战略的蕴涵,阐述了游牧战争的理论。“作为人的事情之一,作为最重要的事情,在我们了解的所有办法当中,斯基泰民族想象出了最有智慧的办法。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们发明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让攻击他们的任何入侵者逃走,不让任何入侵者追上他们,如果他们不想露面的话。”这就是作者阐述的斯基泰人不与敌人开战的原因。然后他又接着说:“的确,有的人没有城市,没有城墙,他们随身带着自己的家,他们都是骑在马上的弓箭手,他们不靠耕种土地生活,而是靠牧群,他们的房子就是他们的车;像这样的人怎么会受到战争的伤害,怎么会被别人抓住呢?”[100]
因此,这就是斯基泰战略的真正基础。由于叙述的限制,斯基泰人被说成了雅典人,而且斯基泰的代表在国王大会上的讲话离雅典人或者“怀有最深感情的希腊人”说的话相差并不远,但是,却在相反的方向上起了作用:由于“人种学的要求”,他们成了游牧人。希罗多德的故事认为两个命题都是对的:斯基泰人是“雅典人”,而且同时,他们又是与雅典人相反的人,因为他们是游牧人;伊丹西尔斯不是地米斯托克利,雅典人生活在城邦,斯基泰人则不知道城邦为何物:这就是两者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的确,斯基泰人生来就是“不知城邦(ápolis)为何物的人”[101]。反过来看,虽然雅典被攻陷了,虽然阿提卡被占领了,可是地米斯托克利在反对科林斯人阿得曼托斯的断言时,仍然坚持说,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城邦的人。作为城邦的雅典永远存在,那就是他的战舰。
当薛西斯决定开始伟大的远征时,他的叔叔,帝国的“记忆”(mnḗmōn)阿尔塔巴提醒他说,他曾经建议大流士不要去招惹斯基泰人,那是一些“没有城市的人”。[102]后来在阿拜多斯(Abydos),当薛西斯望着自己的军队时,两个人争论了几句,阿尔塔巴再一次提出一些担忧的理由,薛西斯竭力打消他的担忧,并特别强调:“我们要去讨伐的人是些种地的农民,不是游牧人。”[103]在直接的上下文当中,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有给养的问题,我们会从当地搞到粮食;但是,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是:对我们要攻打的人,领土的概念是有意义的,这些人有把柄可抓,我们可以与他们对阵打斗。不用说,伊丹西尔斯不是地米斯托克利,但是至少,地米斯托克利和伊丹西尔斯一样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