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奇闻逸事”的衡量尺度
如果想让游记成为忠实的旅行报告,就必须包括“thma”(奇闻、逸事)的内容。《历史》也不会错过这些东西。的确,人们可以很容易地证明,人种志的故事通常都是这样组织的:一开始先介绍当地的自然环境,列举文化现象,提到本地的植物(thómásia),最后是政治历史。[50]关于吕底亚的章节一开始的叙述证明,奇闻逸事是人种志故事的一个真正的主题:“关于值得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奇闻逸事,吕底亚真的是没有,这一点不像有的地方那样,除非是从特莫罗斯山(Tmolos)上飞落下来的金片……”[51]在讲到斯基泰王国时,同样的句子结构又一次重复,也证实了这一点,作者说斯基泰王国没有什么奇闻逸事可供旅行者记载。[52]作者在前言中的表述也清楚地说明,叙述者对奇闻逸事念念不忘。作者在前言中制定了自己的目标。他明确打算,要记载、要表现“érga megála te kaì thōmastá”,不管是希腊人的还是蛮族人的。“érga”是什么呢?对此,人们有过很多争论,意见也不一样:是指“建筑”?也就是由希腊人和蛮族人建设的最为突出的建筑?是指行为,也就是英雄事迹?另外一种可能,是不是指自然奇观、建筑和英雄事迹呢?其实这都不重要,的确,我们所关注的,其实只是后面的形容词“thōmastá”[53];的确,他之所以想记载这些东西,恰恰是因为“奇异”(和megála,也就是“伟大”),因此也就是值得我们记住,他说:为的是不让这些东西有可能被人们遗忘(akléa)。
如果说叙述可以取代“奇异”之事,那么“奇异”之事也就可以算在相异性修辞的程序当中。一般来说,它可以产生严肃事物的效果;因为公众对此有期待,叙述者不能不记载这一项内容;如果他把这一项内容漏掉了,那他就毁掉了自己的信誉。情况就好像以下的假设在起作用一样:在具有相异性的国家,一定会有奇异之事。因此,当希罗多德提到处在有人居住的世界的边缘地带时,我们看到的便是这一“理论”的反映:“在有人居住的土地之边缘,据说那里也有最为美好的事物,正好比希腊接受了上天给予的最为温和的气候一样”;或者还有,“边缘地区处在世界的四周,并将世界围合起来,那里有我们认为最美好的事物,也是最为稀奇的事物”:极其美好,非常稀奇,所谓“奇闻逸事”就是由这些事物组成的。[54]换句话说,“奇闻逸事”是对差别的表述:“奇闻逸事”是此处和彼处之间的差别的一种可能的记录方式。
当然,作为人种志叙述的一个类别,“奇闻逸事”并不是希罗多德发明的。相反,赫西俄德的史诗中也有,而且赫西俄德不仅用来指奇异之事,也指“使人惊愕的神迹”;由于属于神圣之事,所以那是神的事(sma),而奇闻逸事则属于凡人的范围。[55]在《历史》中,对神圣范围的参照不见了踪影,所谓的“奇异之事”表面看来具有双重的结构:的确,从质量上看,它是不同寻常的,或者从数量上看,它是突出的。
在世界的边缘,人们可以看到“最为美好的”和“最为少见的”事物,那里尤其出产神秘的香料。[56]阿拉伯人在收获香料时,要采用烟熏的办法,以驱赶带翼的蛇,因为香料生长在树上,而树被带翼的蛇守护着。桂皮是在一个湖里采集的,湖里生长一种蝙蝠,采集桂皮的人要用牛皮将全身护起来,防备被蝙蝠咬伤。“更加不同寻常的是”(thōmastóteron)采摘香樟草:某些鸟用这种草做窝,窝一般位于人无法到达之处,所以必须找到一种机智的手段,将鸟窝弄下来。至于“劳丹脂”(ladanum),“那就更加神奇了”,的确,这种发出美妙气味的香料挂在公山羊的胡子上,而公山羊的胡子又是奇臭无比的地方。因此,这些令人赞佩的产品都有不同寻常的来源。
但是,尽管如此,难道纯粹是质量的问题吗?不是,因为我们注意到,叙述者选择的阐述顺序,是按照东西的采摘越来越“不同寻常”的特点排列的;采摘没药时一般不会有问题,所以只是简单一提就过去了。说到底,“奇异”是作为分类标准起作用的:从程序最低的“异乎寻常”到程度最高的“异乎寻常”。因此,所谓“奇异”,是有比例和尺度的(至少从潜在的意义上说是这样),叙述者在叙述中参照了这些比例和尺度。不同东西的采摘根据每一种东西所包含的“奇异”的量化程度讲述给听众,而且只是因为该量化程度的“奇异”才讲述的。因此在叙述中,从质量上分的“奇异”程度的组织规律,似乎的确是从数量上可以注意到的程度。至于“奇异”的比例怎么划分,那完全是由叙述者决定的事,而叙述者是根据读者来划分的:根据对于“我们”(对于我和你)从潜在的意义上认为是异乎寻常的程度来划分,因此,比例服从于公众的耳朵。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认为,“奇异”在必要时可以借用颠倒的修辞方法。比如,采集“劳丹脂”的奇异性特点,在于“劳丹脂”是挂在山羊胡子上的东西,也就是说,味道最好的东西,恰恰挂在散发着最难闻的气味的地方:正是这种相反的东西的吸引力,才是最令人吃惊的。在说过埃及是具有“最多的神奇事物”的国家之后,希罗多德立刻开始阐述埃及的不同,而不同又立刻变成了颠倒:从奇异到颠倒,而且颠倒又是对奇异的一种可能的记录方法。[57]
奇异也可以指人们说不出其原因的具有特殊性的事物、例外的事物。艾利德的骡子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或者骡子不耐寒的特点。在描写斯基泰的气候时,希罗多德说,那里的马很耐寒,而骡子(和驴)则一点儿也不耐寒,而在别的地方情况恰恰相反:马不耐寒,骡子耐寒。接着,他讲到牛的角:牛之所以没有角,那是因为气候寒冷,证据就是,荷马说过,在利比亚,“羊羔一生出来就有角”。所以在暑热和寒冷之间,在斯基泰和利比亚之间,既对称又颠倒。作者由此得出一般性的结论:“在那里(enthaûta),我说的这些事都可以从寒冷中得到解释。”
“但是我吃惊地在心里想(thōmázō),为什么在整个艾利德,都生不出骡子,虽然那地方不冷,而且这种事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原因。”[58]如果艾利德是一个寒冷的国家,那还可以援引斯基泰为先例,说明为什么没有骡子,并对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做出解释。艾利德在普遍的规则之外,也在与这一规则相反的情况之外,对此,我只能感到吃惊了(thōmázō)。叙述者作为“题外话”(prosthḗkē)提供的这些说明[59],证明奇闻逸事和题外话之间是有联系的:题外话可以是表达奇闻逸事的一种形式,奇闻逸事可以在叙述中像题外话的组织形式一样产生影响。
一个事物是不是奇闻逸事,是根据品质还是根据数量来确定呢?采摘香料的事表明,总而言之,通过执行未明言的比例关系,品质可以被记录成数量,而且比例关系也可以提供阐述的顺序。但是通常情况下,在《历史》当中,奇闻逸事是根据数量和尺度来表达的:奇异与否,不再根据比例关系来判断(从最低程度的异乎寻常到最高程度的异乎寻常),而是用数量和尺度来直接记录,好像数量和尺度直接形成了奇异的存在:尺度越大,数量越高,就越是奇异。叙述者和公众之间未明言的、共同的奇异的比例关系,他似乎觉得太模糊了,是需要提供担保的,他把这种比例关系降格为数量的比例关系,而数量的比例关系是可以直接测量的,也是更加可靠的。
比如,“阿拉伯人有两种值得赞佩(áxia thṓmatos)的绵羊,别的地方都没有”,这是特殊性。将特殊性记录为数量:“第一种绵羊尾巴很长,其长度不少于三尺[60]……第二种绵羊的尾巴很宽,其宽度达到一尺。”[61]同样,在斯基泰王国为数不多的奇异之事当中,有一个大脚印,长度达到两尺;[62]这是赫拉克勒斯留下的脚印。对这个巨大脚印的归属,希罗多德一刻也没有怀疑,这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更何况在本都的希腊人讲述的关于斯基泰人的起源当中,赫拉克勒斯的确到过斯基泰。一般来说,希腊人有一大堆人物,他们随时可以从中拿出一个,以应对各种境况。这些人物是理解的运算符号,可以用来对现象进行分类,让各种现象具有秩序;这些人物可以帮助我们思考世界,几乎就像是思想的工具一样,甚至可以是逻辑的工具。大脚印就说明赫拉克勒斯的确来过这里,而绝对不是说,大脚印意味着野人的存在,或者斯基泰雪人的存在,那是现代人的思想方法。
为了形容奇闻逸事[63],荷马和赫西俄德都使用了形空词“大”(mégas),但是,奇闻逸事的这种“大”是不能测量的。的确,和这种“大”在一起使用的,有“déinós”,惊世骇俗的、了不起的意思。因此“奇迹”可以是大的,也可以是惊世骇俗的、了不起的,之所以大,是因为了不起,是因为惊世骇俗。在《历史》当中,形容奇闻逸事时,常常使用数字;有很多这方面的例子[64],我在此只说埃及让参观者感到“一千次惊奇”的迷宫,迷宫会让人们感觉到一种“thma muríon”,也就是惊奇,但是其强度本身是按照数量来衡量的。的确,“我们把希腊人修的所有建筑,所有桥隧工程加在一起,不管是从工程量还是从花费来说,都不及埃及的这座迷宫”[65],它“超过了所有的金字塔”。“它包括12个不露天的院子;两个成系列的厅堂,有地下的,有地面上的,一共是3000个厅堂间,每个系列1500个。我们在地面上的系列厅堂中走过,亲眼见证过,是根据我们亲眼所见来说话的。关于地下的厅堂,我们听别人口头说的,因为,看守厅堂的埃及人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们下去看……因此,地下厅堂的情况是我们听说的。但是地上的厅堂是我们亲眼所见的,简直比所有人工修建的工程都大。从我们到过的屋子里出来所走的路、所穿过的院子、所绕过的弯,其复杂程度让我们感到无比惊奇,而我们从一个院子走到厅堂,从厅堂又走到门廊,然后又从门廊到其他的屋子,再从厅堂到其他的院子。”
就这样,要将奇闻逸事表述为叙述者所处世界相应的事,估计、测量、计算都是必要的。我们想到马可·波罗的一本书,题目就是《百万》(Milione),这无疑是强调数字无所不在的一种方式,一种探寻它想让人们相信何种事物的方式。另外,《历史》的前言中援引“érga megála te kaì thōmastá”(伟大而神奇的行为)时,已经把“大”和“奇”放在一起。虽然这句话带有荷马和赫西俄德的色彩,但它的意思也是在说,从今往后,“大”也是可以测量的了。另外,迷宫的例子还说明,“奇异”是与旅行者的眼睛联系在一起的:我亲眼看见了,而旅行者的眼睛是奇异之事的保证。
当赫西俄德描写鞑靼(Tartare)的时候,他明确说,“即使对于永生不死的神来说”,那也是奇迹。[66]在人种志的叙述当中,旅行者就是奇异之事的尺度:之所以“奇异”,是对于我来说的,而不是对于神,是我认为某个景色或者某个建筑“令人赞佩”,或者“异乎寻常”。希罗多德写道:“我将说明我认为在巴比伦‘最为杰出’的事物(thma mégiston)。”[67]因此,在“奇异的事物”和陈述之间是有联系的:旅行者的眼睛起到了衡量“奇异的事物”的作用,而叙述者恰恰是通过给出尺度,让读者“看见”“奇异的事物”。“奇异的事物”属于所有勘察技术的范畴。
虽然说“奇异的事物”可以成为离题话的线索,但是从更加普遍的意义上说,它是可以产生故事的,有了“奇异的事物”,才可以说,才可以写。“我现在说埃及,我会详细地介绍这个地方,因为和任何其他国家相比,埃及有更多的神奇事物(pleîsta thōmásia),而且这里的很多工程都是我们的语言无法表达的,所以我会更多地谈到埃及。”[68]的确,叙述的长度与奇闻逸事的数量有关:“奇异的事物”越多,我的叙述就越长。但是,叙述不管有多长,都无法穷尽“奇异的事物”,总有一些会漏掉:还有其他的,还有语言描述不到的,还有言语无法表达的。[69]因此,埃及这个国家“很多工程都是我们的语言无法表达的”(érga lógou mézo),但是,这样说,恰恰是一种用言语表达这些东西的方式,说明其理由,或者说明其存在,就是说明其数量和尺度。
“奇异之事”在表述彼处和此处之间的差别时,最终能够产生一种现实的效果:意思就是说,我是相异者的现实;的确,彼处的事物(érga),只能是“奇异的”(thōmastá)事物。其真实性就是以这一假设为基础的。因为这些事物在叙述中出现,所以创造了一种严肃的效果,产生了一种现实的效果(之所以有严肃的效果,是因为有现实的效果),“奇异之事”以旅行者的眼睛和尺度为基础,的确是一种让人相信的程序,以将游记故事展示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