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卡萝尔竭力要弄清楚戈镇外貌为什么会这样丑陋不堪。她认为,原因在于这个小镇本身,处处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镇上建筑马马虎虎,极不坚固,很像早年拓殖边疆的移民村子,不会充分利用当地自然环境的特点,以致漫山坡上矮树丛生,湖滨胜地已被铁路截断,小溪两旁垃圾堆积成山;色彩过于单调沉闷;市房建筑千篇一律,都呈长方形;那些坑坑洼洼的街道,简直太宽太直,一刮大风就没处躲藏,而且一眼就可以望到郊外一片难看的荒地,绝对看不到迂回曲折、引人入胜的景象。这样宽敞的街道,要是两旁宫殿式建筑耸然林立,一定会气势宏伟,两者相比之下,典型的大街两旁又矮小又破烂的店铺,不消说,会越发显得寒碜不堪。
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就是对那种沉闷的、安安稳稳的哲学的一种外在的写照。美国的小镇十之八九都很相像,游客无不感到腻味。在匹兹堡以西,到处可以看到——而在匹兹堡以东,有时偶尔也可以看到——同样的锯木厂,同样的火车站,同样的“福特”汽车行,同样的奶酪厂,同样的盒式住宅和两层楼店铺。甚至比较新颖的、别出心裁的住宅建筑尽管力求富于变化,看上去还是大同小异:它们同样都是小平房,同样都是用灰浆和彩色瓷砖砌起来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各个店铺里陈列着同样的统一规格、广告遍布全国的商品;方圆三千英里以内的各地报纸,都刊登着同样的“通过报业辛迪加发出的特写报道”;阿肯色州一个小伙子身上所穿的那种色彩鲜艳的现成衣服,也可以在德拉瓦州一个小伙子身上发现,他们两人嘴里都会说内容相同的体育版上同样的俚语,如果说他们中间一个是大学生,另一个是理发师的话,谁都不会猜出他们到底谁是大学生,谁是理发师。
如果说肯尼科特突然被人带到离戈镇几十英里远的另一个小镇去,那么连他自己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显然,他走过的是同样的大街(那条街道的名字八成儿也叫作大街);他会在同样的食品店里,看到同样的年轻小伙子正在端着同样的冰激凌苏打,送给一个同样的年轻女人,而在她的胳臂底下也掖着同样的杂志和唱片。只有等到他一上楼,走进自己的诊所,发觉门上挂着另外一个牌子,诊所里面又是另外一个肯尼科特医生——也许这时候他才会发觉事情有点儿蹊跷了。
最后,卡萝尔从她所有的批评后面,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事实:大草原上的这些小镇,虽然是依靠庄稼人才得以存在,但在为庄稼人提供劳务方面,并不见得比大城市更好些;它们要靠庄稼人发财致富,为镇上的居民提供大汽车和令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它们跟那些大城市不一样,在攫取高利以后,不愿把本地建设成一个雄伟的、永久性的中心城市,却依然留下了这么一些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这是一种“寄生的希腊文化”,甚至还要删去“文化”这两个字才合适。
“这就是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卡萝尔说,“有没有什么补救办法呢?是不是真的有呢?也许可以从批评着手。哦,对于我们那些平庸无能的大人物所作的抨击,也许多少总会有一点儿效果……但说不定也可能连一点儿效果都没有。也许有一天那些庄稼人会建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市镇。不妨想想看,他们可能还会有自己的俱乐部呢!不过,我想,我自己恐怕再也不会提出什么‘改革方案’了。再也不会提了!唉,毛病就出在人们精神状态上面,反正没有哪一个社团或政党会认为公园总比垃圾场好……这就是我的想法,不知道你有什么意见?”
“换句话说,你希望所有一切都要十全十美,是吗?”维达回答说。
“是呀!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好像非常讨厌这个地方!你要是对它连一点儿感情都没有,那又怎能指望在这里有所作为呢?”
“嘿,怎么能说我没有感情呢!其实,我对它还是一往情深的。要不然,我就不会这么生气了。现在我才了解到:戈镇并不像我当初所想象的那样,只不过是大草原上小小的一粒疹子,实际上,它就跟纽约一样大。我在纽约认识的人没有超过四五十个,但在这里,我也认识了那么多的人。你再说下去!说说还有什么其他的意见?”
“哦,亲爱的卡萝尔,我要是果真把你所有的看法当真的话,那一定会觉得很伤心。不妨想一想,人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要知道人家辛苦了这么多年,才建起了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市镇,而你好像突然从天上飘落下来,满不在乎地说‘糟透了!’难道这样说就公平吗?”
“怎么就不公平啦?要是让戈镇人去看一看威尼斯,作个比较,准定也会同样感到伤心呢。”
“绝不会的!我说,乘坐威尼斯的那种狭长的平底船固然很惬意,但我们这里的浴室可要比那里漂亮!可是——我亲爱的卡萝尔,在这个镇上考虑过这些问题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尽管——恕我无礼——我觉得你好像就认为除了你以外谁都没有动过脑子似的。当然咯,我也得承认,我们这里有某些东西还不够水平。比方说,我们上演的戏剧,也许就没有巴黎精彩。是的,确实如此!可我也不愿看到任何外来文化突然来侵袭我们——先不管它是街道设计、请客礼仪,还是疯狂的共产思想。”
维达简单扼要地谈到了她认为是“将会使戈镇变得更好、更美的一些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是这些办法跟我们的生活很有关系,事实上已在实现之中”。她谈到了妇女读书会,农妇休息室,灭蚊运动,以及有关园林绿化和疏浚下水道的运动——所有这些事情,并不是异想天开,虚无缥缈,而是近在眼前,切实可行。
而卡萝尔的回答是够异想天开,虚无缥缈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以上这些事情都很好。不过,要是我能使所有这些改革一下子都得到实现的话,我仍然需要一些令人吃惊的外来东西。这里的生活已经够舒服、够合乎卫生了,而且又是那么安稳。现在但愿它最好少一点儿安稳,多一点儿热劲才行。我希望妇女读书会能促使市政建设得到改善,办法就是:提倡斯特林堡[11]的戏剧,以及古典舞蹈家(在朦朦胧胧的薄纱下面,可以看到一双娇美的腿。)。还有(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见他!)一个身材粗壮、蓄黑胡子、玩世不恭的法国人,坐了下来,喝酒,唱歌剧里的咏叹调,讲一些淫猥下流的故事,嘲笑我们的繁文缛节,并摘引了拉伯雷作品里的一些片段,而且还一点儿都不感到害臊,居然吻我的手!”
“哈!——哈!——哈!别的事情我可不太清楚,不过,我想,那正是你和所有其他不知足的年轻女人真的求之不得的:让一个陌生人吻你的手!”一看到卡萝尔喘不过气来,那个逼肖老松鼠的维达,马上脱口而出,大声嚷道,“哦,亲爱的卡萝尔,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当真。刚才我说话的意思,只不过是——”
“我知道,你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快往下说呀。拯救一下我的灵魂。说来也怪可笑的:我一个劲儿想拯救戈镇的灵魂,而戈镇也死劲儿想拯救我的灵魂。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罪愆吗?”
“哦,还多得很呢。也许有一天我们在这里会看到像你刚才所说的那种脑满肠肥而又愤世嫉俗的法国人(多么可怕,净是喜欢冷嘲热讽,满身散发出烟草味,拼命喝烈酒,把脑子和消化器官都给毁掉了!),不过,谢谢老天爷,我们暂时还得忙着修草坪和铺路面!你知道,这些事情真的一转眼就会来了。妇女读书会好歹已是初见成效。而你呢?”她用特别强调的语气继续说道,“使我大失所望的是,你做的事太少了,老实说,并不比被你嘲笑的人做得更多!校董会的萨姆·克拉克,目前为了改善学校的通风设备,他正在作出努力。埃拉·斯托博迪——她的口才,在你看来总是很可笑的——已经说服铁路局一起出钱,在火车站前面那块空地上开辟一个小花园。
“你呀动不动就挖苦人。可是很抱歉,我发现你的态度确实不太好,特别是你对待宗教的态度。
“你应该知道,你压根儿不是一个彻底的改革家。你这个人好高骛远,常常半途而废。新的市政厅大会堂、灭蝇运动、读书会的报告、图书馆馆务委员会、戏剧社——现在你都撒手不干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能达到上演易卜生剧本的水平罢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求一下子做得十全十美。你可知道,除了生下休以外,你还做过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好事吗?我说,那就是:在儿童福利周,你曾经给肯尼科特大夫帮过忙。你在称每一个婴儿以前,并没有要求他当一个哲学家或艺术家,可你平日里对我们大家却提出了那么高的要求。
“还有一件事我说了,担心会叫你伤心。就在这一两年内,我们镇上将要修建一幢新的校舍——可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你一点儿帮助或关注!
“莫特教授和我,还有别人,多年来一直唇焦舌燥地在向有钱人叨咕这件事。我们没有来找你帮忙,因为要是你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一年接一年老是叨咕这么个问题,肯定受不了。但是到头来我们果然胜利了!那些有影响的人物已经答应我说,只要战时情况许可的话,他们就为兴建校舍发行公债。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幢呱呱叫的大楼,是用很好看的褐色砖头盖成的,有许许多多大窗子,学校里还要设置农科和工艺科。我说,等到我们的新校舍一落成,那就是我对你所讲的全部大道理的回答!”
“听你这么一说,我实在太高兴。我很惭愧,因为我没有能够亲自参加这一工作。不过,如果我提出下面这么一个问题,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对这件事丝毫没有表示过同情:在那幢合乎卫生的新校舍里,教师们是不是还会照旧讲给学生听,说:波斯是地图上的一个黄点儿,‘恺撒’是一本文法难题集解的书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