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星期天上午在浸礼会教堂做礼拜时,卡萝尔跟她的丈夫、休、惠蒂尔舅舅、贝西舅妈都正襟危坐在一排座椅上。
尽管贝西舅妈老是唠唠叨叨规劝他们去做礼拜,肯尼科特夫妇还是很少去。肯尼科特大夫确实说过这样的话:“毫无疑问,宗教具有一种良好的感化力,如果要想把下层阶级社会笼络住,那就万万少不了它。事实上,也唯有宗教这个东西才能感化那些家伙,迫使他们去尊重个人拥有财产的权利。我说这套神学玩意儿,全是一些聪明的老古董琢磨出来的,他们知道得可要比我们多得多呢。”他虽然信仰基督教,但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它的教义思考过;他虽然相信教会,但他平时却很少去做礼拜;他对卡萝尔不信神虽然很吃惊,但他也根本闹不清她为什么不信神。
卡萝尔本人是个不可知论者,但她有时也很不自在,因而总是尽量回避。
卡萝尔竟然不揣冒昧,也到主日学校去听课。她听到那些老师上课时瓮声瓮气地对孩子们说,像沙姆谢赖[1]那样的家系,就是伦理学上一个非常可贵的问题,值得他们认真思考。她在星期三晚祷会上,亲耳听到那些开铺子的年老掌柜每星期照例都要一成不变地做证一番,他们所引用的总是一些原始的性爱象征,以及迦勒底人用过的类似“用羔羊的血洗涤自己罪孽”和“复仇之神”等等血腥味很重的话语。博加特太太居然也夸口说,赛伊从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她都要他根据《圣经》上十诫忏悔一番。那时,卡萝尔困惑不解地发现,二十世纪的美国基督教竟然就像祆教[2]那样一反常态——但它并没有像昔日祆教那样大放异彩。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她上教堂参加晚餐时,亲身感受到了会众之间那种友爱气氛,亲眼看到了姐妹们欢欢喜喜地把冷火腿和烤土豆端上来。钱普·佩里太太有一天下午从电话筒里对她大声说:“亲爱的卡萝尔呀,但愿你能知道,蒙受上帝永恒的恩典该有多么幸福!”卡萝尔这才发觉,就在充满血腥味,而且跟她格格不入的神学后面,照样也还有人情味呢。她始终认为,各教派——卫理公会,浸礼会,公理会,以及天主教等——对她童年时代那个法官家庭来说几乎是无足轻重的,后来到了圣保罗,又为日常生活而繁忙奔波,使她跟教会更加疏远了。可是,到了戈镇以后,她总觉得各教派直至今日仍然是促使人们明哲保身的最最强大的力量。
八月间,有一个星期天,卡萝尔听到埃德蒙·齐特雷尔牧师要宣讲的题目是《美国,要正视自己的问题!》时,心里就不觉雀跃起来。要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每个国家的工人都想要把工业控制起来,俄国的革命左派正准备推翻克伦斯基,妇女参政即将成为事实——如此之多的问题,似乎都值得牧师齐特雷尔先生吁请美国当局予以认真应对。于是,卡萝尔就倾家出动,一路快跑跟在惠蒂尔舅舅后面。
由于天气奇热,会众也就不拘礼仪比较随便了。男人们的头发都梳得油光锃亮;他们死劲儿刮胡子,脸皮差一点儿都给刮破了;他们一脱下外套,叹了一口气,又把他们最漂亮的笔挺的马甲解开了两个扣子。那些胸脯丰满,穿着白罩衫,脖子间直冒热汗,鼻梁上还架着眼镜的老太太,这会儿正在很合节拍地来回摇着棕榈叶扇子——她们这些“古代以色列的老妈妈[3]”,都是拓殖时期的教友,也是钱普·佩里太太的好友。年轻小伙子好像害臊似的,都躲到了后座,正在哧哧地傻笑;雪白粉嫩的小姑娘们却跟她们的母亲一起坐在前排,自己觉得怪难为情的,所以也尽量不东张西望了。
这座礼拜堂一半像谷仓,一半像戈镇人家里的客厅。墙上糊着褐色条纹纸,上面挂着“跟我来吧”和“耶和华是我的牧者”[4]的字框,此外还有一份赞美诗目录和一张红红绿绿的画在浅灰色纸上的图画,画的是一个年轻人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欢乐之宫”和“荣耀之家”一下子坠入“永劫不复的深渊”。可是,那些被油漆髹得亮晃晃的橡木座椅,大红的新地毯,以及讲台后面的三把大安乐椅,却使人顿时感到如坐摇椅一般舒适。
今天卡萝尔格外和蔼可亲,人们无不啧啧称赞。她简直笑逐颜开,见了熟人就微微鞠躬。她还跟着大家在一起唱赞美诗:
日曜之辰何光明!
会众齐集共欢欣,
屏绝人欲诸思想,
不使罪愆污我身。
只听见上过浆的裙子和硬邦邦的衬衣前胸发出了一阵沙沙声,会众都已落座,开始注意听齐特雷尔牧师布道了。这位牧师是个身材瘦削、肤色黝黑、为人热情的年轻人,说话时嗓门很大。他身上穿着一套玄色便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淡紫色领带。他使劲儿敲着讲台上那本大部头《圣经》,大吼一声说:“兄弟姐妹们,让我们一起来思考问题吧。”接下去,他就向至高无上的上帝祷告,报告过去一周内的新闻消息,然后言归正传,方才开始思考问题。
原来他认为美国必须亟待解决的唯一问题,只不过是摩门教[5]和禁酒令罢了。他说:
“有一些自高自大的家伙,到处想要制造麻烦,你们可不要上他们的当,以至于觉得所有那些自作聪明的运动都很有意义,通过工会和农会自行决定工资和物价的办法,是用来扼杀我们所有的进取精神和事业心的。任何一项运动,要是它缺少精神基础,那只不过是大轰大嗡一阵子就过去了。让我在这儿向你们提醒一下:当人们因为一谈到他们所谓的‘经济学’‘社会主义’‘科学’,以及许许多多涉及伪装的无神论等等完全小题大做的问题,并且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撒旦[6]已把自己乔装打扮好,化身为约瑟夫·史密斯[7]、布里格姆·扬[8],或是今日里他们其他的首领人物——至于他们是什么样儿的人,那是无关宏旨的——这会儿正忙不迭地在犹他州撒开它的罗网和触须。现在他们还一个劲儿嘲笑古老的《圣经》。要知道,就是这部《圣经》,引导我们美国人度过种种艰难险阻,达到了目前这种固若金汤的地位,于是预言都实现了,美国人也就被公认为世界各国的领袖了。上帝在《圣经·新约全书》使徒行传第二章第三十四节里说过,‘你坐在我的右边,等我使你仇敌作你的脚凳。’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早晨你们应当起得早,甚至比你们出门去钓鱼的时候还要早得多,如果说你们都想要比上帝聪明能干的话,那么,只要照着上帝给我们指出的一条笔直的正路走去,谁偏离了它,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去。现在,我回过头来,再谈谈摩门教这个严重而又可怕的问题,正如我上面所说,可怕的是直至现在我们还是熟视无睹,殊不知摩门教这种邪恶东西,早已渗透到我们这个圈子里,而且,事实上,已来到了我们家的大门口。但是,我认为,更可耻的和为人们所不齿的是,美国国会竟然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讨论一些无关紧要的金融问题上面。就我个人所知,这些问题应当留给财政部去处理,但美国国会偏偏不肯利用自己的权力通过一项法令,把那些自命为摩门教徒的人流放出去,或者干脆把他们驱逐出境。在我们这个自由的国家里,绝不能让一夫多妻制和专横跋扈的撒旦之流有立足之地!
“美国国会这个问题嘛,我们暂先撇开不谈。我特别要说一说的是,我们眼前这一代年轻女孩子,简直一味追求虚荣,真不知道赶明儿会出什么乱子。这些女孩子心心念念想的是穿长筒丝袜子,很少肯听她们母亲的话,当然也很少会想到学学烤面包的手艺,而且有许多年轻女孩子还喜欢去听那些神出鬼没的摩门教教士传教呢。你们可要知道,像这样的女孩子,在我们这个州里就比摩门教教士还要多得多呢。几年前,我就亲耳听到一个摩门教教士在都庐斯市一条大街拐角那里传道,而那些执法的警官先生却置若罔闻,从不加以干预。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看来很不显眼、但情况比较迫切的问题,我倒很想停下来,专门谈谈那些安息日会教徒。我可并不是说他们这些人不道德,但我总是觉得,既然耶稣基督本人已明白无误地宣示了新的安排,而现在却有一个团体仍然硬要把星期六定为安息日,我说,立法机构似应出来干预一下才对——”
听到这里,卡萝尔头脑方才清醒过来。
在随后的三分钟里,卡萝尔仔细端详着对面那排座椅上的一个小姑娘的脸孔:她是一个多愁善感而又郁郁不乐的小姑娘,尽管她十分崇拜齐特雷尔牧师,但无意间却流露出一种既惊恐又渴慕的神情来。卡萝尔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但在教堂共进晚餐时总看得见她。卡萝尔暗自思忖:在全镇三千人中,真不晓得有多少人她根本不认识;有多少人已把妇女读书会和芳华俱乐部看成是冷若冰霜的、高不可攀的上流社会峰巅;还有多少人也许比她更加心灰意懒,但是正勇气倍增地在拼搏之中。
她仔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念了两首赞美诗,又搓了搓发痒的指节,仿佛觉得适意些。她让孩子的头靠在她肩膀上,孩子刚才像妈妈那样磨蹭了一段时间以后,现在美滋滋地打起盹儿来了。她翻看了赞美诗集的序言、书名页和版权页。她很想追根究底地闹明白,肯尼科特缘何从来都不把围巾戴上,以便遮住他敞开的领口。
她坐在那排座椅上,简直无聊极了,就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会众。她转念一想,她应该怪亲热地向钱普·佩里太太点头示意。
她的头在慢慢转过去的时候,突然触电似的停住了。
坐在中间过道那边的两排座椅后面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他在那些嚼烟叶的市民中间,简直容光焕发,卓尔不群,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太阳的客人一样——他长着一头琥珀色鬈发,低额角,细鼻子,他的下巴颏儿很光洁,可又不像是星期天早晨马马虎虎地刚刮过脸那样。特别是他的嘴唇,不由得叫卡萝尔叹为观止。通常戈镇男人的嘴唇都是扁平的,呆板的,而且总是不怀好意的。而这个陌生人的嘴唇,却是弯曲的,上唇稍微短些。他身上套着一件褐色细线衫,里面穿的是白绸衬衫,下身是白色法兰绒裤,脖子间系上一个天蓝色蝶形领结。一见到他,人们禁不住就会联想到海滩,网球场,以及除了被骄阳晒得起了浮泡的大街以外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莫非他就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来接洽业务的客商吗?不,他根本不像是商人。他是一位诗人呢。他的脸上仿佛闪烁着济慈、雪莱和阿瑟·厄普森[9]的神采(有一回,她在明尼阿波利斯还见到过阿瑟·厄普森呢。)。根据她在戈镇的见闻觉得:他这个人简直太富于感情,而又温文尔雅,绝不是做买卖的人。
他露出很有分寸的嘲笑神情,仔细地打量着这会儿正在哗啦哗啦布道的齐特雷尔牧师。让这个来自大千世界的密探式人物听一听这个牧师瞎唠叨吧。卡萝尔不觉感到很难为情。她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对戈镇负责似的。这个陌生人目瞪口呆地观察他们的礼拜仪式的神情,也叫她感到很生气。她一瞬间不由得脸红了,连忙把头扭过去。但是她心里仍然感到他近在咫尺。
她恁地方能跟他见见面呢?看来她非要跟他见一面,两人聊上一个钟头!她如饥似渴地憧憬着的——正是他。她绝不能让他一言不语就给溜走了,她一定要跟他聊一聊。她心里甚至很想——她为此而笑话自己——索性走过去跟他搭讪:“我已经中了乡下的病毒。请你告诉我:住在纽约的人都在谈些什么,玩些什么来着?”她真不敢想象要是她跟他说了这样的话,肯尼科特脸上会现出什么样的神色:“我的心肝儿,你为什么不邀请那位身穿褐色细线衫的陌生人,叫他今儿个晚上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呢?”
她已陷入沉思之中,不再往后面张望了。她警告自己:也许她是过于夸张了,试问哪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上会集中这么多高贵的品质呢?莫非是他长得太漂亮,又穿上刚做好的崭新衣服,因而显得太耀眼吗?很像一个电影演员。说不定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会唱男高音,身穿仿纽波特衫,自以为很时髦,嘴里乱吹一通什么“惊人的赚大钱的生意经”。她慌慌张张又把他瞅了一眼。不!这个年轻小伙子,长着古希腊雕像那样富于曲线美的嘴唇和庄重的眼睛,不像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推销员。
一等到礼拜仪式结束,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挽着肯尼科特的胳膊,脸上对他露出微笑,仿佛默默地在表示自己的心迹:今后不管天坍地塌,她都将要对他忠贞不渝。他跟在那个身穿褐色细线衫的“神秘客人”的后面,走出了教堂。
纳特的儿子——小胖子希克斯说起话来就像尖叫似的。他用手拍拍这位漂亮的陌生客人的肩膀,讥笑着说:“嘿,小妞儿,今儿个你打扮得真标致,做新娘子,是不是?”
卡萝尔听了感到一阵恶心。原来她的这位来自外地的贵宾,就是埃里克·瓦尔博格,他的雅号:“伊丽莎白”。一个裁缝铺里的学徒工!手里提着热熨斗,还有汽油瓶!给人缝补脏兮兮的夹克衫!点头哈腰地拉着软尺,给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量体裁衣!
但她暗自寻思道,这个小伙子身上,还是很有个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