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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尔在街上不时碰到埃里克·瓦尔博格;他身上的那件褐色细绒衫,早已不再惹人注目了。太阳偏西的时候,她和肯尼科特一起坐车外出,见到他在湖边看一本薄薄的小书——说不定是一本诗集呢。卡萝尔也注意到,如今在这个人人出门都坐汽车代步的市镇上,唯独他还是非常喜欢安步当车的。

她暗自思忖,她,身为法官的女儿,医生的太太,当然不会乐于去结识一个喜好蹦蹦跳跳的小裁缝。她暗自思忖,她对一味献殷勤的男人的反应,历来是淡淡的……甚至对珀西·布雷斯纳汉也不例外。她暗自思忖,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看上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岂不叫人笑话。但在星期五那天,她不知怎的却又按捺不住,觉得必须亲自到纳特·希克斯铺子里去一趟。于是,她就拎了里面放着她丈夫一条裤子的那个毫无罗曼蒂克情调的包袱,直奔裁缝铺去了。这时,希克斯正在后面一个房间里。她劈面撞见了这位“古希腊之神”,不过后者一点儿都没有神的味道,正俯伏在一台漆皮剥落的缝纫机上砸一件外套,四周灰泥墙上,到处都是烟炱污斑。

她看见他那双手跟他的那张富于古希腊雕像美的脸很不调和。他的那双手因为常常要跟针线、热熨斗和犁耙柄打交道,已变得又厚又粗了。哪怕是在铺子里干活,他也照样还是衣冠楚楚:绸衬衫,玉色透明围巾,质地轻柔的黄皮鞋。

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就随口问了一句:“劳驾把这条裤子熨一熨,好吗?”

他并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伸出一只手来,咕哝着说:“那你什么时候要?”

“哦,星期一。”

她的“历险经过”就到此结束,正要往外走去。

“请问您贵姓?”他冲着她背影大声叫唤。

他像小猫咪那样轻盈自如一跃而起,尽管挽在他手臂上的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那条鼓鼓囊囊的裤子,不论是谁,见了都要觉得滑稽可笑。

“肯尼科特。”

“肯尼科特。哦!那么说,您就是肯尼科特大夫太太了,是吗?”

“是呀,错不了。”她伫立在门口。本来她只是一时冲动,十分冒昧前来察看一番,现下既然已经一睹他的风采,所以此刻她反而变得冷静起来。她要仿效贞洁的埃拉·斯托博迪小姐那样,绝不让对方觉察到男女之间过分亲密的行为。

“您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了。默特尔·卡斯说您组织过一个戏剧社,上演过一出精彩的戏。我真巴不得有机会参加一个什么小剧场的组织,上演一些欧洲剧本,或是巴利[10]的情节离奇的剧本,或是干脆上演露天古装历史剧。”

瓦尔博格把露天古装历史剧的英文名词“pageant”错念为“pa—gent”,还把“pag”念成了“rag”。

身为太太的卡萝尔,虽然对手艺人十分赏识,频频地点头示意,可她心里却暗自讥笑着说:“可怜巴巴的埃里克,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约翰·济慈呀。”

他以恳求的口吻问道:“依您看来,今年秋天能不能再组织一个新的戏剧社?”

“哦,这个恐怕值得考虑吧。”她克服了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们这儿新来了一位老师,名叫马林斯小姐,很有一点儿天才。要是以我们三个人为核心,另外再物色五六个人,也许就可以搭上一个小小的演员班子,上演一出好戏。不知道你过去有没有演过戏?”

“我在明尼阿波利斯工作的时候,曾经跟几个朋友在一起搞过一个剧社,当然很差劲。不过,剧社里有一位倒是很不错,他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尽管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点儿软绵绵的味道,但他确实是个艺术家。那时我们还上演过一出呱呱叫的戏。不过,我——当然咯,我一向工作努力,坚持自学,尽管我感情上也许有一点儿脆弱,可是我想,只要好好地投入排练中去,我一定会把戏演好的。我有话在先,我总觉得,要是导演越爱挑刺儿就越好。你们要是认为我当不了演员,我照样乐意替你们负责设计演员服装。反正我喜爱各式各样的纺织物——从它的质地、色彩到花纹图案——简直是入了迷。”

她心里明白,他是在死乞白赖要把她留住不走,一心表白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专门侍候人,熨熨裤子的小裁缝。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我真巴不得有朝一日手里攒下一点儿钱,趁早离开这个缝缝补补的破摊子。我想到东部去,在一些有名的时装公司那里工作,专门研究绘图艺术,当一个高级时装设计师。也许,在你看来,我的这种志趣简直不值一谈吧?我原是庄稼人出身,后来不知怎的就跟丝绸绫罗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可真不知道将来……我很想听听您的高见,据默特尔·卡斯介绍,说您念过的书可多着啦。”

“是的,我念过的书可多着呢。你不妨告诉我:我的那些伙伴们对你的那种雄心壮志,有没有开过玩笑?”

她觉得自己好像年逾古稀,毫无性感,似乎比维达·舍温还会教训人。

“哦,他们当然开过我的玩笑,不管是在这里也好,还是在明尼阿波利斯也好。他们常常当着我面说:裁缝裁缝,自古以来是娘儿们的活儿。要知道我本想报名去当兵!我确实也去过征兵站,偏偏他们不要我。可我真的还是争着要去呢!后来,我就在一家男子服饰公司那里工作,还给一家服装商店充当过旅行推销员,可是,不知怎的我对裁缝这个行当就是腻味,而且,好像连推销员的这个差使,我也觉得没有多大劲儿。我整日价在想象自己仿佛置身在这么一大间四壁糊着灰黄色墙纸的画室里,墙上挂着许许多多窄边镶金画框——也许还嵌上许许多多亮晃晃的白色镶板,那当然更好了——而且窗口又正好冲着第五大道[11],我就在这个房间里设计一套华丽的——”说到这里,他把“华丽”说成了“华力”,“像菩提树那么绿的透明薄纱绣金长袍!您知不知道椴树花,该有多雅致啊……对于我的这些想法,您认为行不行?”

“这又有什么不行呢?至于城里那些流氓阿飞也好,还是乡下的那些小伙子也好,他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好了,你犯不着跟他们去计较。可是,说实话,你也千万别让我这样一个不期而遇的陌路人对你妄加评论。”

“哦——不过,我觉得您说不上是一个陌路人!要知道默特尔·卡斯,不,应当说是卡斯小姐,她经常谈起您。我心里早想登门去拜访您——还有肯尼科特大夫——可我就是没有那种胆量。有一天,正是傍晚时候,我路过您家大门口,您和您丈夫正在门廊里闲聊天,你们俩看上去是那么亲昵,那么快活,我实在不敢来打扰你们呢。”

卡萝尔就用一种慈母般的口吻说道:“我认为,你要想跟一个导演学学发音,这是值得称赞的事。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帮你的忙呢。我天生是个头脑非常清醒,但又十分平凡的女教师。不过,我这个人也可以说是阅世很深了。”

“哦,您怎么啦,您说得不对!”

这时,卡萝尔尽管自命为老于世故的女人,不免令人可笑,但对他的这一片热情恭维,毕竟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但过了半晌,她还是能够相当理智而又客观地说:“谢谢你。让我们试试看,看能不能真的成立一个戏剧社。我说:今天晚上八点钟,你上我家里来。我还要把马林斯小姐请过来,随后我们大家就在一起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