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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 战国策
赵良说商君
只承“孰与五羖大夫贤”句，劈作两大段，两小段，更不用掌笔碎墨；而其中间，如整齐，如不整齐，浩浩落落，扶扶疏疏，真奇笔也！
商君相秦十年¹，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先写此句作案，与下不连也。）赵良见商君²。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³，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⁴。”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⁵？”（次写赵良来见，却是一段故旧情深。）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⁶；千人之诸诺⁷，不如一士之谔谔⁸。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⁹，可乎？”（妙，妙！只为故旧，便得作此言。）商君曰：“语有之矣¹⁰，”貌言华也¹¹，至言实也¹²；苦言药也¹³，甘言疾也¹⁴。”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¹⁵。鞅将事子¹⁶，又何辞焉！”（妙，妙！声声口口，皆故旧情深，故下乃得作此言。设无前文，如此一段，而忽然进其危苦之说，岂非孟浪¹⁷。）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¹⁸。（先陈五羖之贤如彼。）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鬻于秦客¹⁹，被褐食牛²⁰。（五羖如彼。）期年²¹，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²²，而加之百姓之上²³，秦国莫敢望焉²⁴（五羖如彼。）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²⁵，三置晋国之君²⁶，一救荆国之祸²⁷。发教封内²⁸，而巴人致贡²⁹；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³⁰。由余闻之³¹，款关请见³²。（五羖如彼。）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³³，暑不张盖³⁴，行于国中，不从车乘³⁵，不操干戈³⁶，（五羖如彼。）功名藏于府库³⁷，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如彼。）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³⁸。（五羖如彼。又整齐，又扶疏，最好笔。）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一段，经过五羖大夫之贤如彼。）今君之见秦王也，（次陈君之于秦如此。）因嬖人景监以为主³⁹，非所以为名也⁴⁰。（照“穆公知之”。）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⁴¹，非所以为功也。（照“置晋救荆”。）刑黥太子之师傅⁴²，残伤民以骏刑⁴³，是积怨畜祸也。（照“施德”。）教之化民也深于命⁴⁴，民之效上也捷于令⁴⁵。（插二句，笔最扶疏。）今君又左建外易⁴⁶，非所以为教也。（照“发教”。）君又南面面称寡人⁴⁷，日绳秦之贵公子⁴⁸。《诗》曰：相鼠有体⁴⁹，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邋死⁵⁰。”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照“男女歌思”。）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⁵¹，君又杀祝權而黥公孙贾⁵²。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⁵³。＇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照“由余请见”，此于四“非所以”为中，独添四字，笔最扶疏。）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⁵⁴，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⁵⁵，持矛而操阐戟者旁车而趋⁵⁶。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照“不从车乘”。）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⁵⁷。君之危若朝露，（一段，结过君之危如此。下始转笔。）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⁵⁸，灌园于鄙⁵⁹，劝秦王显岩穴之士⁶⁰，养老存孤⁶¹，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一“尚将”，笔势扶蔬之甚。下再转笔。）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政⁶²，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⁶³，秦国之所以收君者⁶⁴，岂其微哉⁶⁵？亡可翘足而待⁶⁶。”（二“尚将”，笔势扶疏之甚。）商君弗从。后五日而难作。
【注释】
¹商君：即公孙鞅，春秋时卫国人，故亦称卫鞅。因相秦孝公有功封于商，号商君，又称商鞅。
²赵良：秦国隐士，有贤名。
³孟兰皋：秦国有贤名的人。
⁴愿：希望。
⁵五羖（gǔ古）大夫：即百里奚，秦穆公的贤相。原事虞公为大夫，晋灭虞后，晋献公把他当作秦穆公夫人的陪嫁之臣，百里奚以为耻逃至宛，为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贤，令人用五张黑羊皮把他赎回，举以为相，故叫五羖大夫。羖：黑母羊。
⁶腋：指胳肢窝下的毛皮。连上旬是说，千张羊皮不及一领狐胶之裘珍贵。
⁷诺诺：随声附和。
⁸谔谔（è饿è饿）：正直的话。
⁹诛：责怪。
¹⁰语有之矣：犹古话已有这样的说法了。
¹¹貌言：无实之言。华：虚浮。
¹²至言：真实之言。实：真诚。
¹³苦言：逆耳之言。药：药石。
¹⁴甘言：谄媚奉承之言。疾：病痛。
¹⁵鞅：即商君。
¹⁶事：师事。
¹⁷孟浪：卤莽。
¹⁸荆之鄙人：楚国边邑之人。因五羖大夫逃至宛（今南阳），当时为楚边邑人所执，故言荆之鄙人。
¹⁹紫（yù育）；售卖。
²⁰被褐：穿上粗布衣。食（si饲）牛；喂牛。
²¹期（jī基）年：一周年。
²²举：提拔。
²³加：安放。
²⁴望：怨望。
²⁵东伐郑：指《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即秦穆公三十三年，秦国伐郑事。
²⁶三置晋国之君：指秦穆公九年纳晋惠公；二十二年晋怀公自秦逃归晋国立为君；二十四年纳晋文公。
²⁷一救荆国之祸：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秦穆公二十八年，会晋伐楚朝周事。
²⁸发教：施行德化。封内：境内。
²⁹巴：指巴国，在今川东、鄂西一带。致贡：献送贡品。
³⁰八戎：泛指四境内的戎族。
³¹由余：西戎贤臣，其先原为晋人。曾奉使入秦，秦穆公知其贤，便以女乐赠戎王，离间戎王与由余的关系。由余返戎，屡谏不听，便离戎降秦。
³²敕：叩。
³³坐乘：指乘坐设有座位的安车。
³⁴张盖：指张开帷慢以遮阳光。
³⁵不从车乘：不用随从车辆。
³⁶不操干戈：不带防卫武器。
³⁷功名：指勋业。
³⁸春者不相杵：指春米的人默哀而不以声助杵。相杵：送杵声，以声自劝也。
³⁹因：依靠。嬖人：指宠幸的人。景监：姓景的太蓝。为主：做荐主。
⁴⁰非所以为名也：意指商君进身不由正道，不能慰民望，故云非所以为名。
⁴¹冀阙：即魏阙，古时官廷外面公布法令的门阙。
⁴²黥：刺面之刑。太子之师傅：指公子虔和公孙贾。
⁴³骏：通“峻”。骏刑，严峻的刑罚。
⁴⁴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意为教化人民率先躬行，比号令更为深切。命：令。
⁴⁵民之效上也捷于令：意为人民仿效君上的行为，较号令更为快速。
⁴⁶左建：指以左道建立威权。外易：指在外革易君命。
⁴⁷南面而称寡人：指商鞅封于於、商之地为封君。
⁴⁸绳：纠正、约束。
⁴⁹相鼠有体：见《诗经·鄘风·相鼠》第三章。相鼠：老鼠的一种，该鼠见人则立，举其两前足，像拱揖的样子，故又叫礼鼠、拱鼠。体：肢体。
⁵⁰遄（chuán传）：速。
⁵¹公子虔：秦孝公太子驷（即惠文王）的师傅，因太子犯法，代其受刑。公子虔因耻失其鼻，故闭门不出。
⁵²祝懂：秦孝公太子驷的师傅。公孙贾：秦公族，太子驷的师傅。
⁵³失人者崩：言失去人心的必然崩坏。连上句见于逸诗。
⁵⁴从车载甲：官随从的车辆都载有甲士，以加强防卫。
⁵⁵骈胁：肋骨相连成一片，实是胸肌发达。骖（cān餐）乘；古代乘车在车右陪乘的人。
⁵⁶阉（sǎ酒）戟：即交戟。旁车而趋：指执长矛和交戟的武士夹护着商鞅的车并驱而进。
⁵⁷恃力者亡：依凭强力的必致灭亡。连上句见于《周书》，相传为孔子删余的话。
⁵⁸归十五都：即把封给商鞅的於、商等十五邑归还秦国。
⁵⁹灌园于鄙：即在边邑浇灌园圃。意即劝商鞅退位。
⁶⁰显：尊荣。岩穴之士：隐居山林的人。
⁶¹存孤：抚恤无父无兄的孤儿。
⁶²宠秦国之政：擅专秦国之政以为一己的宠荣。
⁶³捐：捐弃、谢绝。捐宾客而不立朝：意即捐弃人事而死去。
⁶⁴收：拘捕。
⁶⁵微：少。
⁶⁶翘足而待：一举足之顷便可到来，极言其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