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理表
王濬
其妙，乃在不作起笔，只将从前事情，逐一逐一直述，早令专擅自由之谤，不辨而明。以下又得放开笔，只顾快说其胸膈也。若起处略涉笔，先作周遮，便有无数干碍不得径行处矣。此表，段段皆作湍悍之笔，读之，如夜半惊闻钱塘潮至，最为非常之观。
臣前被《庚戍诏书》曰：“军人乘胜，猛气益壮，便当顺流长骛，直造秣陵。”臣被诏之日，即便东下。（直述一段，妙。）又前被诏书云：“太尉贾充总统诸方²，自镇东大将军仙及浑、濬、彬等皆受充节度”³，无令臣别受浑节度之文。（又直述一段，妙。）臣自达巴丘，所向风靡，知孙皓穷踧⁴，势无所至。十四日至牛渚⁵，去秣陵二百里，宿设部分⁶，为攻取节度。（又直述一段，妙。）前至三山⁷，见浑军在北岸，遗书与臣⁸，可暂来过，共有所议，亦不语臣当受节度之意。（又直述一段，妙。）臣水军风发，乘势造贼城，加宿设部分行有次第，无缘得于长流之中回船过浑，令首尾断绝。（又直述一段，妙。）须臾之间，皓遗使归命⁹。臣即报浑书，并写皓笺，具以示浑，使速来，当于石头相待¹⁰。军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浑所下当受节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将所领，还围石头，备皓越逸。又索蜀兵及镇南诸军人名定见。臣以为皓已来首都亭¹¹，无缘共合空围。又兵人定见，不可仓卒，皆非当今之急，不可承用。（又直述一段，妙。如此直述数段，并不用连贯，而已连贯作一片。）中诏谓臣忽弃明制，专擅自由。（一一理毕，方入自理。奇笔，妙笔！）伏读严诏，惊怖悚栗¹²，不知躯命当所投厝¹³。岂惟老臣独怀战灼¹⁴，三军上下咸尽丧气。（写得精神。）臣受国恩，任重事大，常恐托付不效，孤负圣朝。故投身死地，转战万里，被蒙宽恕之恩，得从临履之宜¹⁵。是以恁赖威灵，幸而能济，皆是陛下神策庙算¹⁶，臣承指授，效鹰犬之用耳，用何勋劳而恃功肆意，宁敢昧利而违圣诏¹⁷。（理得激昂尽意。）臣以十五日至秣陵，而诏书以十六日起洛阳，其间悬阔¹⁸，不相赴接，则臣之罪责，宜蒙察恕。（理得又激昂尽意。）假令孙皓犹有螳螂举斧之势¹⁹，而臣轻车单入，有所亏丧，罪之可也。臣所统八万余人，乘胜席卷。皓以众叛亲离²⁰，无复羽翼，匹夫独立，不能庇其妻子，雀鼠贪生，苟求一活耳。（理得又激昂尽意。）而江北诸军不知其虚实²¹，不早缚取，自为小误。臣至便得，更见怨恚，并云守贼百日，而令他人得之²²，言语噂喈²³，不可听闻。（江北诸军，有不足复说之意，今亦聊试说之，而其丑态如此。）
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由有专辄。臣虽愚蠢，以为事君之道，唯当竭节尽忠，奋不顾身，量力受任，临事制宜，苟利社稷²⁴，死生以之。若其顾扩嫌疑，以避咎责，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实非明主社稷之福也。（妙，妙。此又自言不得已，故自理，实本不欲理、不应理、不足理也。笔势矫悍如许。）臣不自料，忘其鄙劣，披布丹心，输写肝脑，欲竭股肱之力²⁵，加之以忠贞，庶必扫除凶逆，清一宇宙²⁶，愿令圣世与唐虞比隆。（又重白从前赤心。）陛下粗察臣之愚款²⁷，而识其欲自效之诚，是以授臣以方牧之任²⁸，委臣以征讨之事。虽燕王之信乐毅²⁹，汉祖之任萧何³⁰，无以加焉。受恩深重，死且不报，（又重白从前恩卷。）而以顽疏，举措失宜。陛下弘恩，财加切让，惶怖怔营³¹，无地自厝，（略结。）愿陛下明臣赤心而已。（只是不愿理，其笔矫悍如许。只一句，矫矫而止，妙绝，妙绝！）
【注释】
¹自理：自责。咸宁五年（公元279年）冬，晋派杜预、王辉、王濬、王戎等六路大军进攻吴国。龙骧将军、益州刺史王濬率水军浮江东下，攻克夏口、武昌等地，次年入驻建业（今南京市），接受吴主孙皓投降，吴国遂告灭亡。由于王溶在灭吴斗争中战功显赫，这样就与王浑发生了矛盾。“濬乘胜纳降，浑耻而且忿，乃表滹违诏不受节度，诬罪状之。”而司马炎亦下诏贵备王濬：“伐国事重，宜令有一。前诏使将军受安东将军诨节度，浑思谋深重，案甲以待将军。云何径前，不从浑命，违制味利，甚失大义。”（《晋书·王濬传》）王濬乃作此表，名为自贵，实为陈述自己采取独立军事行动的理由。
²被：受、奉。太尉：官名。全国军玫首脑。东汉时太尉、司徒、司空并称三公。晋中央官有八公，太尉为八公之一。咸宁五年冬，晋王朝任命贾充为大都督，总领各路伐吴军队。
³曲（zhòu宙）：指镇东大将军司马曲。诨：指安东将军王浑。彬：指广武将军唐彬。节度：节制、调度。
⁴穷踧（cù促）：困穷、惊恐。
⁵牛渚：牛渚山。牛诸山在安徽当涂县西北的长江之滨，其突入江中部分，称采石矶。
⁶宿设：预先设想安排。部分：行军的先后秩序。
⁷三山：山名。三山在今南京市西南长江南岸。
⁸遗书与臣：指王浑派人送信给王濬，要王濬停止前进一事。《晋书·王濬传》：“及濬将至秣陵，王浑遣信要令暂过论事，溶举帆直指，报曰：“风利，不得泊也。””
⁹皓遗使归命：孙皓派使者奉书纳印表示愿意归顺（投降。）
¹⁰石头：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西，濒临长江。
¹¹来首：来向。都亭：城外的住所。
¹²悚栗：恐惧战栗。
¹³投厝（cuò错）：投措。厝，同“措”，安置、置放。
¹⁴战灼：战，忧惧、寒心。灼，心忧如火灼。
¹⁵临履：《诗·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极言凛惧。这里是比喻所担负的职务的责任重大。
¹⁶庙算：庙堂的谋划，指皇帝本人的重大决策。
¹⁷味利：贪利。
¹⁸悬阔：悬，远。阔，辽阔。
¹⁹螳螂举斧之势：螳螂挥臂挡车的意思，比喻对方稍有反抗的行动。举斧，举臂。螳臂似斧，所以说举斧。
²⁰皓以众叛亲离：参见羊枯《平吴疏》注20、18。
²¹江北诸军：指王浑等将领统率的部队。
²²他人：指王濬。
²³噂（zǔn尊上）嗜：同＂增沓”，繁冗、杂沓的意思。
²⁴社稷：原指土、谷之神，后用以指代国家政权。
²⁵股肱：股：大腿。肱，手臂。喻朝廷重臣。
²⁶清一宇宙：统一全国。
²⁷愚款：愚诚。
²⁸方牧：方伯、州牧。这里是指担任益州刺史的职务。
²⁹燕王：指战国时的燕昭王。燕昭王即位后，重礼招贤，广用贤才，使燕国得以复兴。乐毅被任命为上将军，曾攻克齐国七十余城。
³⁰萧何：汉初大臣，因佐刘邦建立汉朝有大功，封酂侯。官至丞相、相国。汉初论功行封，刘邦认为萧何功劳最高，“乃令萧何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史记·萧相国世家》）体现了刘邦对萧何的充分信任。
³¹怔营：惶恐不安。《后汉书·郎顿传》：“怔营惶怖，靡知厝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