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辞
陶潜
凡看古人长文，莫以其汪洋一篇便阁过。古人长文，皆积短文所成耳。即如此辞本不长，然皆是四句一段。试只逐段读之，便知其逐段各自入妙。古人自来无长文能妙者。长文之妙，正妙于中间逐段逐段纯作短文耳。
归来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¹？既自以心为形役²，奚惆怅而独悲？（一解。归计初决。看他“胡”字、“奚”字，一片自怨自艾。固知古来高人，亦无纵心之事。）悟已往之不谏³，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⁴。（二解。归心一畅。）
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⁵。（三解。离彼。）乃瞻衡宇，载欣载奔⁶。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四解。到此。）三径就荒⁷，松菊犹存。携幼人室，有酒盈樽。（五解。所需裕如，有松有菊，有幼有室，有酒有樽，如此大足矣。）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⁸。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⁹。（六解。受用安然。）园日涉以成趣¹⁰，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¹¹。（七解。莫往莫来。）云无心以出岫¹²，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人¹³，抚孤松而盘桓。（八解。随时不违。）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¹⁴。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¹⁵？（九解。与世永绝。重提归去来者，既已归来，又不绝交游，即不如不归之愈也。）悦亲戚之情话¹⁶，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¹⁷。（十解。静侣自携。）或命巾车，或棹孤舟¹⁸。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¹⁹。（十一解。纵心自在。）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²⁰。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²¹。（十二解。指物呈悟。）
已矣乎²²！寓形宇内复几时²³，曷不委心任去留²⁴？胡为乎逵遑（句。）欲何之²⁵？（句。十三解。委命爰正。若七字为句，乃不成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²⁶。（此二句本与末二句成解，看他恣意插入四句，后来杜工部每每学之。）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²⁷。登东皋以舒啸²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²⁹，乐夫天命复奚疑³⁰！（十四、十五解。既不为官，亦不为仙，得日过日，快然自足也。）
【注释】
¹芜：荒芜。胡：何、为什么。
²以心为形役：把心当成了形体的奴役。形，形体，指身体。我句是说：为了避免身受饥寒，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官。
³不谏：难以挽回。谏，制止。
⁴其：语助词，有“大概”的意思。今是：归隐为是。今，指归隐。昨非：出仕为非。昨，指出仕。
⁵征夫：行路之人。前路：通往家乡的路径。熹微：天色微阴。
⁶衡字：横木为门的简陋住房。这里指自家的房子。载：语助词，“又”的意思。载欣载奔，是说（看见自家的房子）就很高兴地向前跑去。
⁷三径：屋前小径。汉代蒋诩辞官归家后，杜门不出，在屋前竹林下辟三径，只和求仲、羊仲来往。事见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这里是借用这个典故。就荒：将近荒芜。
⁸引壶觞：举起酒壶酒杯。自酌：自己斟酒，不劝而饮。眄（miǎn免）：斜视。庭柯：院内的树木。怡：喜悦貌。
⁹寄徽：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审；知道、明白。容膝：（房屋小得）仅能容纳双膝。易安：非常舒服。
¹⁰日涉：天天进入。涉，涉足。趣：兴趣。
¹¹策扶老：拄着拐杖。策，拄着。扶老，拐杖。流憩（qì气）：周游休息。矫首：抬起头来。遐观：远望。
¹²无心：自然而然。岫（xiù袖）：山峰。
¹³景：同“影”，日光。翳翳：光线暗弱的样子。将入：太阳快要落下去了。1息交、绝游：停止、断绝与世俗人物的一切交游。
¹⁵驾：驾车出游。言：语助词。焉求：何所求、求什么。
¹⁶悦：喜爱。亲戚：乡里故人。情话：真心话。
¹⁷春及：春天将到。有事：春耕大忙的事。畴：田园。
¹⁸巾车：有布篷的车。棹：桨。这里用作动词。
¹⁹窈窕：这儿是形容山间水路曲折深远。壑：山涧。丘：小山。
²⁰涓涓：细水慢流的样子。
²¹万物：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得时：适时生长。行休：昔日之行与今日之休。
²²已矣乎：算了吧。
²³寓形字内：形体（身体）寄托在天地之间。寓形，寄身。
²⁴委心：委弃常俗之心。任去留：任其自然地生、死。去留，离开或停留在人世。
²⁵胡为乎：为什么。遑遑：心情急切的样子。何之：去哪儿。之，往。
²⁶帝乡：仙都。不可期：没有什么希望。
²⁷怀：怀念，思念，这里是爱惜的意思。良辰：美好的时光。这里指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天。孤往：独自出行。或：有时。植杖：把拐杖植立于田岸上。《论语·微子》：“（荷菜丈人）植其杖而荟。”汉石经“植”作“置”。耘：除草。耔：培苗。
²⁸东皋：东边的山冈。舒啸：舒徐地发出啸声。
²⁹聊：姑且。乘化：顺应自然的变化。归尽：到达生命的尽头。
³⁰复奚疑：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