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中书监表
庾亮
并是信笔写来，而曲折淋漓，尽情尽事。良由吐于肝膈至诚，固非敷华剡藻之所得而比并也。笔笔直，却笔笔婉；笔笔婉，却笔笔直。凡欲作疏记，胡可无如此好手？
臣亮言：臣凡庸固陋，少无殊操，（一。一路，看其段段剀直，又段段曲折。）昔以中州多故，旧邦丧乱¹，随侍先臣²，远庇有道³，爱容逃难，求食而已。（二。）不悟微时之福⁴，遭遇嘉运。先帝龙兴⁵，垂异常之顾，既眷同国士⁶，又申以婚姻⁷，遂阶亲宠，累忝非服。弱冠濯缨⁸，沐浴芳风，频繁省闼⁹，出总六军¹⁰，十余年间，位超先达。无劳受遇，无与臣比。（三。）小人禄薄，福过灾生，止足之分，臣所宜守。（四。此是一曲。）而偷荣昧进，日尔一日，谤讟既集¹¹，上尘圣朝。（五。）始欲自闻，而先帝登遐¹²，区区微诚，竟未上达。（六。此又一曲。）
陛下践祚¹³，圣政惟新，宰辅贤明，庶僚咸允，康哉之歌实存于至公¹⁴。而国恩不已，复以臣领中书¹⁵。臣领中书，则示天下以私矣。（七。以下，则皆反复极论此一“私”字也。）何者？臣于陛下，后之兄也。姻娅之嫌¹⁶，与骨肉中表不同。虽太上至公，圣德无私，（一曲。）然世之丧道，有自来矣。悠悠六合¹⁷，皆私其姻，人皆有私，则谓天下无公矣。（妙语，妙笔！）是以前后二汉，咸以抑后党安，进婚族危。向使西京七族¹⁸、东京六姓皆非姻族¹⁹，各以平进，纵不悉全，决不尽败。今之尽败，更由姻昵²⁰。（笔笔曲。）
臣历观庶姓在世²¹，无党于朝，无援于时，植根之本，轻也薄也。苟无大瑕，犹或见容。（看他忽开二比。）至于外戚，凭托天地²²，势连四时，根援扶疏，重矣大矣。而或居权宠，四海侧目，事有不允，罪不容诛。身既招殃，国为之弊。（二比，最为真切，看他下结，益更真切。）其故何邪？由姻媾之私，群情之所不能免，故率其所嫌而嫌之于国，是以疏附则信²³，姻进则疑²⁴。疑积于百姓之心，则祸成于重闼之内矣²⁵。此皆往代成鉴，可为寒心者也。（结过。）夫万物之所不通，圣贤因而不夺²⁶。（提笔重起。）冒亲以求一才之用，未若防嫌以明至公。今以臣之才，兼如此之嫌，而使内处心膂²⁷，外总兵权²⁸，以此求治，未之闻也；以此招祸，可立待也。（此等双笔，却是晋文。）虽陛下二相²⁹，明其愚款³⁰，朝士百僚，颇识其情，（又曲。）天下之人，安可门到户说，使皆坦然邪！（最真切。）
夫富贵宠荣，臣所不能忘也；刑罚贫贱，臣所不能甘也。今恭命则愈，违命则苦，臣虽不达，何事背时违上，自贻患责邪？（又曲。段段句句真切。）实仰览殷鉴³¹，量己知弊，身不足惜，为国取悔³²，是以悾悴屡陈丹款³³。而微诚浅薄，未垂察谅，忧惶屏营，不知所厝³⁴。（真可谓淋漓尽致之文。）以臣今地³⁵，不可以进明矣。且违命已久，臣之罪又积矣³⁶，归骸私门³⁷，以待刑书³⁸。愿陛下垂天地之鉴，察臣之愚，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注释】
¹中州：豫州处九州之中，所以又称中州。这里是指洛阳。旧邦：庚亮，字元规，东晋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西北）人。因颍川地近洛阳，所以说中州、旧邦（洛阳为西晋京城）。
²随侍先臣：先臣，指庾亮的父亲庾琛。庾亮少年时，父琛为会稽太守，亮曾跟随父亲在会稽生活过一段时间。
³远庇有道：有道，有道之人，指晋元帝司马睿。司马睿为镇东将军时，“闻其（按指庾亮）名，辟西曹掾。及引见，风情都雅，过于所望，甚器重之。”（《晋书·庾亮传》）
⁴不悟：不曾想到。徽：侥幸。徽，通“侥”。
⁵先帝：这里是指晋元帝司马睿。司马睿于建武元年（公元317年）即位。
⁶眷：眷顾、待遇亲切而优厚。国士：一国杰出的人物。《史记·淮阴侯列传》：“诸将易得耳，至于信者，国士无双。”
⁷婚姻：指晋元帝聘庾亮之妹庾之君为皇太子妃一事。
⁸弱冠：二十岁左右称弱冠。濯缨：这里是讲自己如同可清洗冠带的清水（而不是用来洗脚的浊水）一样受到重用。典出《孟子·离娄》。
⁹省闼：禁闼、皇宫。
¹⁰出总六军：指曾担任中领军的职务。中领军与中护军一道，同掌统率全国军队的实权。
¹¹谤（dú毒）：诽谤、怨言。
¹²登遐：去世。古代对帝王死去的讳称。
¹³陛下：指晋明帝司马绍。践祚：登上皇位。
¹⁴康哉之歌：《书·益稷》：“（皋陶）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康哉之歌，是一首舜帝时期政治清明的赞歌，这里借用来称颂晋明帝时的政治形势。
¹⁵中书：中书监。魏晋时既设中书监，又设中书令。中书监的地位略高于中书令，为事实上的宰相。隋唐以后，中书监之名被废止，只设中书令一职。
¹⁶姻娅：泛称有婚姻关系的亲戚。
¹⁷六合：天地四方。这里是“天下”的意思。
¹⁸西京七族：指西汉皇家姻亲吕、霍、上官、赵、丁、傅、王七大家族。西京，长安。
¹⁹东京六姓：指东汉章德窦后、和熹邓后、安思阎后、桓思窦后、顺烈梁后、灵思何后的父系家族。东京，洛阳。
²⁰今之尽败：指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纵容族兄、从舅等窃据要位，残杀大臣，谋害太子，引起国人不满，终于为赵王司马伦等所诛杀的事。
²¹庶姓：指与皇族无姻亲关系的人。
²²外戚：皇帝的母系家庭及皇后的父系家族。天地：这里是以天地比喻皇帝、皇后。
²³疏附：异姓贤才受到重用。
²⁴姻进：外戚庸才得到重用。
²⁵重闼之内：官廷之中。
²⁶通：通达。不夺：任其自然。
²⁷内处心膂：指担任中书监的重任。心膂，心脏、脊骨。
²⁸外总兵权：指担任中领军的重要职务。
²⁹二相：指王教、王导。
³⁰愚款：见王濬《自理表》注20。
³¹殷鉴：《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原是说殷人灭夏，殷的子孙应以夏朝的灭亡为鉴戒。这里是指历史上那些有借鉴意义的大事。
³²为国取悔：担心会给国家造成祸害。
³³倥悾：诚恳的样子。丹敕：忠心。
³⁴忧惶屏营：忧惧彷徨。厝：措办。
³⁵今地：指处于容易引起别人嫌疑的地位。
³⁶积：多。
³⁷归骸私门：解职归家的意思。骸，形体。私门，私人住宅。
³⁸刑书：刊有刑法条文的书籍。这里是判罪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