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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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先来上一点语言课,看看各种欧洲语言里“糖”这个字的单词是什么:

英文 sugar

德文 Zucker

法文 sucre

俄文 caxap

意大利文 zucchero

西班牙文 azúcar

它们的关系真是一目了然,一看便知其中有其共同来源,可见“糖”绝对是个外来语,而且连糖这个东西也是从外地传入欧洲的。那么它到底来自哪里呢?答案可以在另一种更古老的语言里寻得,那就是古典梵文的śarkarā了。既然糖的原产地是印度,为什么后来印度又会把白糖叫做cīnī(中国的)呢?

刚刚去世的季羡林先生就是从这堆文字构成的问题出发,写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后巨著,煌煌两大册的《糖史》。虽然连大陆的官方传媒也把季先生称作“国学大师”,但他实在不是;因为他做的学问是印度古代语言学和中西文化交流史,而非传统意义下的国学,《糖史》就是最佳的见证了。

说起来,糖真是再微细再平凡不过了,平凡到我们几乎以为它该是一种打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已经存在,而且亘古未变的东西。我们又几乎忽略了它的滋味,以为那股慰解人心的甜是必然存在的,仿佛即使身处烈火包围的森林,也总有上天会为我们降下点滴甘露,显露出片段的希望,与脱离现世火宅的幻觉。

可是,糖始终是人工的成品,有其源头,有其历史,在几千年的岁月里转变、迁移,转化出不同的面目和形态。用这样的眼光去看桌上一瓶白砂糖,有人会生起浪漫的浮想,或沧海桑田般不可思议的浩叹,也许就为它写一首诗。而季羡林,则要替这瓶砂糖追溯身世,出入坟典,巨细无遗地绘出一张宏大的族谱。

白糖,或者准确地说,蔗糖,印度人做得最好。很久以前,他们就懂得把蔗汁炼制出不同等级的糖。例如Khanda,一种质地纯净、颜色白亮的糖,今天英文candy的来源。制作过程到了最后阶段,比Khanda更白更纯的糖就出现了,它的形状宛如砂粒,所以用砂粒的梵文śarkarā命名。我们今天所知的砂糖,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印度人的发明。

中国人当然也懂得制糖,但比不上印度。而且季先生怀疑,甘蔗于中国根本是种外来植物,因为“甘蔗”二字可能是音译。例如汉代文献,“甘蔗”在司马相如的笔下写作“藷蔗”,东方朔称之为“”,刘向的《杖铭》则以“都蔗”名之。但凡一样物事有好几个声音相近而写法不同的名字,它就有可能是外头传进来的东西。既然甘蔗在中土的历史不长,以蔗汁做糖的工艺也不甚完善,听说印度那边的糖好,中国人自然要学他们的技巧了。

所以唐太宗派人招来印度工匠,传授制造“石蜜”的法门。所谓“石蜜”,其实就是śarkarā。“蜜”这个字表明它不完全是干硬的固体,还带着柔软的半液化的质感,有如浸过水的细砂,湿软似泥。自此之后,中国人在做糖的技巧上才突飞猛进,越来越精,逐渐演化出今天的白砂糖。有意思的是,石蜜本来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煞割令”(又或“舍栗迦啰”),没有石蜜那么好听,也没有石蜜那么中国化,但却保留了śarkarā的音。如果历史没有选择“石蜜”,也没有选择“砂糖”,却让“煞割令”沿用至今,那么我们就能在sugar和“煞割令”里看到大家共同的巧缘了。

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食物愈白愈可疑。白米不如杂粮,白吐司不及五谷包;就算吃面,荞麦面的绿看起来也要比一般面条的雪白顺眼。因为白色总令人想起漂白,想起一连串掺杂了各种化学反应的工业程序,殊不自然。而食物,当然要求其真,求其自然健康。愈是杂色,愈说明它天然生成,大巧不工,怎样都比过度人工化的东西健康。在这种关于色彩的习见里面,藏着一系列假设和推论。首先,我们把“自然”与“健康”无条件地捆绑起来,深信“自然”才是“健康”。于是和“自然”相对的“人工”就变成坏事了,尤其工业产物,以其机械的化学特性与自然产品所标榜的“有机”形成强烈对比。最后,白被看成一种大自然里头极为罕见的颜色,只有高度工业化的手续才弄得出那么多那么不天然的白。

可是不久之前,白却曾是食物诸色中最神圣最纯净的王者。正因为它是人为的,是繁复工序与困难技巧的结果,白米因此曾比杂粮贵,吃白面团做的饺子包子也因此曾是日子过得好的表征。不止如此,白的清净还代表了味道的无瑕。例如白砂糖,它的颜色固然比黄糖鲜明,它的甜更要比黄糖彻底而纯粹。在炼制它的过程里,色彩与味道同时演化,愈炼愈白,愈白愈甜,终于达到了世间几不可见的极端境界。

人类的制糖史就是一趟追求白色的朝圣之旅。

起初,印度人造糖造得最好,发明了śarkarā,乃古人所知最白的糖。不过,这还不是我们现在见到的那种白糖,它只是没有一般蔗糖那么黑而已。尽管如此,它已足以惊动唐朝的皇帝,要特别派人去学习制作的秘诀。

根据《马可波罗游记》,到了元朝,中国造糖的办法甚至还比不上埃及。他说:“此地(福建)因大量产糖而引起重视。人们把糖从此地运往汗八里城,供宫廷食用。在归入大汗版图以前,此地居民不懂精炼白糖的手艺,他们只用不完备的办法来煮糖,结果是把糖熬好冷却后,它就变成一堆黑褐色的糨糊。但是,此城成为大汗的附庸后,碰巧朝廷上有几个从巴比伦(其实是埃及)来的人,精通炼糖术,他们被送到此地来,教本地人用某一些木材的灰来精炼白糖的手艺。”

精益求精,人类寻找白糖圣杯的努力不止于此。明朝末年,中国人偶然发现浇注黄泥水的方法,终于后来居上,精炼出了当时世界上最白的糖,而且还对外出口,绕一大圈卖回印度。季羡林先生说,原来最了不起的śarkarā这时只是“黑褐色的粗糖,是农村制造为穷人食用的,价钱比较便宜”。而在和中国有贸易往来的东印度等地,富贵人家吃的则是精细而昂贵的白糖,他们管它叫cīnī,意思是“中国的”。

从印度到中国,再从中国回到印度,白糖由śarkarā变成了cīnī,这条路足足走了一千多年,历尽沙漠的尘暴和大海的风浪。然后一下子,短短几十年间,我竟目睹白糖的时代由盛转衰,如今在香港喝咖啡,居然没再见过有人下白糖了,好像只有黄糖才配得上称作“咖啡糖”。这段历史好比炼金术,戛然而止,颓然可笑。

2009.8.7


要命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