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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推知
感性—知性—理性
我们谈感知和理知,现在看起来,理知跟感知的关系不是一式的,有的理知含有感知,有的理知不含有感知。语言之知是一种理知,但它总是要有感知。数学是个理知系统,但这个系统的开端之处有感知,在这个系统的内部,你可以有感知。从密码到明码,依循规则转换过来就可以了,不需要感知,也没有感知。如果它没有道理,没有内部的逻辑联系,你就无法感知它。
这种带有感知的理知,我经常称之为有感之知。感知作为知,当然是有感之知,不过,我说到有感之知指的不是感知,因为感知当然是有感之知,我主要指的是内含感知的理知。
本来人们只区分理知和感知,但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就多出了一种区分:有感的理知和无感的理知。理知从语言发端,语言里的语词是一些符号,但这些符号有感性内容,语词带着这些感性内容推理,比较笨重,走不远,减少感性内容,推理就可以走很远。数学推理是个范例。但最初,数字也是带有感性内容的,在最早的数理学家毕达哥拉斯那里,1是直接有意义的,4也直接有意义。这个我们不多说。
有了希尔伯特,有了图灵机,我们今天相当清楚什么叫作无感的推理。从前没有这么清楚,但敏感的哲人已经感觉到,新哲学,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科学,有一种倾向,要向无感的理知发展。最早觉察到这个的应该是意大利哲学家维科,但我们也可以套用德国古典哲学的Vernunft和Verstand来说这个,翻译成汉语是理性和知性。“知性”这个词一面跟感性捉对,一面跟理性捉对。这个词现在有了日常用法,知性女主播,不光靠颜值,还挺有知识的,有理解力。我们这里说的知性没那么生动,说的是认知的一个层级,知性比理性低一等,因为知性是抽象的,而理性是感性和知性的统一。德国古典哲学家对这些有很复杂的说法,黑格尔甚至把康德的理性看成其实没有超出知性。黑格尔是要回到绝对,回到直接性,只讲理知,只讲推理,这个直接性就丧失掉了。这个我们不管它,只说感性—知性—理性这么一个三段式,感性最低,知性比感性高,最高的是理性。这三者的高低顺序应该怎么排,你们自己去决定,但在我们这个课里,从思想发展顺序来说,我们一开始有感知,后来发展出了理知,这个理知不分成带感知的还是不带感知的,它的体现就是希腊人不分哲学和科学,不分Vernunft和Verstand,更不分有感之知和无感之知。不带感知的纯粹理知是后来发展出来的,是图灵机逼着我们去区分这两者。我就这么空口说说,你们当我个人意见就这么一听。
希腊人讲nous、讲理性,那就是哲学了,笼统说起来,哲学的这种理知是有感的理知。希腊人自己认为他们追求的是纯粹理性,要摆脱感性,而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他们从来没有摆脱过感性。所以,海德格尔不把nous翻译成Vernunft,而翻译成Vernehmung,Vernehmung翻译成汉语,我们一般译成感知。你看,希腊这个nous,我们都翻译成理性,但要途经海德格尔的Vernehmung来翻译,却成了感知。我不是在讨论怎么翻译更好,我只是想说,感性、知性和理性它们有这样一个纠缠。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跟上,能跟上吗?其实也无所谓跟上没跟上,我并不是在做一个大型的推理,从前提开始,经过很多论证,最后要达到一个结论。你就把我讲的当成一些散点来听就行,觉得哪个地方有意思,你就多想想。这些点是互相联系的,就此而言,也可以算是个系统,但你们就在课堂上这么一听,肯定听不出多少前呼后应,你能听到多系统就听多少,听不到也没关系。
反正,我们不能一讲希腊人的理性,就想成我们现在所讲的理性。我总让学生们多读一点希腊的东西,哪怕多听说一点也好。缘故也蛮简单的,我们在有了理性的东西之后,经过2500年,我们已经在脑子里积淀了无数的理论,而且这些理论可能是完全互不相容的。但是,因为我们很忙,没有时间把它们都弄清楚,所以,我们的脑子是分裂在各种理论里面的,然后一层又一层的意识形态在左右我们怎么看这个世界、看人与人的关系,这肯定是有好处的。但是,我现在讲一个坏处。你去看希腊人的时候,你会发现希腊人的眼光特别清楚,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去读互不相干的书都能发现,我前段时间读薇依的《伦敦文稿》[7]——在座的也许有一两个人也读过——她关心的事情跟我们讲的完全不相干,但她有一处提到,说希腊人不会像现代人这么糊涂。所以,我们总要多去琢磨希腊,如果你真想把世界想清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