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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推知
狐狸会推理吗?
语言是推理的基础,也就是说,从语言开始才有理知,只有人有语言,所以,只有人能理知,动物不能理知。
这是传统说法,今天不少论者不再接受这个结论,认为这属于人类中心论。不少动物学家主张,很多动物都会推理,德瓦尔写了一本《万智有灵》,[4]举出好多实例,说明黑猩猩啊甚至乌鸦啊什么的,都会推理。这牵涉到我们应该怎样界定推理这个概念,这个我做不了,你们要问郁振华老师。我在这里倒是想讨论一下我们在第一课抛出来的一个问题:狐狸看见兔子的脚印,它是推论出有一只兔子跑过去还是感觉到有一只兔子跑过去?我们的课谈论感知和理知,对这个课来说,你不妨把它当作一个主导问题。那天下了课,我跟几个老师一起去吃晚餐,路上就讨论这个,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观点——讨论这种事情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当然,我的想法跟别人也不一样,这个想法有点儿古怪,你听了一乐就行了。
首先,这不是一个所谓字面之争,不是说,事情本身很清楚,你只不过是叫它感知,或者叫它推论。无论你叫不叫它玫瑰,它是什么花已经很清楚。这不是个字面的争论。如果你说狐狸是在推理,我就要追问,蚊子是不是在推理——狐狸经常出现在寓言里面,狐狸精着呢,它可能会推理,但说蚊子会推理我们都会觉得过了,蚊子触到了二氧化碳它就知道往这儿来找你。感知还是推理?这是个实质问题。
那么,该怎么来思考这个问题呢?当时提出这个问题,你可能不知道怎么去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已经有比较多的资源来思考这个问题。我现在也许仍然给不出答案,Yes or No,但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线索,现在可以把它们集中到这个问题下来考虑。
面对这个问题,我首先问自己:狐狸看到的是兔子的脚印吗?雪地上有两行小小的洼陷,我们说,那是兔子的脚印,那是我们这么说。我们在前面说过,因为我们有语言,在我们的语言里,它们就是脚印。我们不能这样来想:那就是脚印,谁来看那都是脚印。我们来设想一只甲虫。甲虫爬过兔子的脚印,它感知不到那是兔子的脚印,兔子不兔子不相关。洼陷它是感知得到的,因为洼陷相关——它拖一只金龟子回窝,地面的高高低低跟它有关系,它就会感觉到高高低低。
当然,甲虫太笨了,那我们来设想是一只麋鹿,它知道那是兔子的脚印吗?它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因为它不关心。它看到的是两行洼陷,我是说,它没有把两行洼陷看成兔子的脚印。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麋鹿不想追兔子,是兔子不是兔子不关它的事。这事儿不相关,它就感知不到。麋鹿没有看到兔子的脚印,当然,它也就不会推论出有兔子跑过去。对于什么动物来说,那是一串兔子的脚印呢?只有对于特定的动物,对于那种一看见就要去追它的动物,对于要吃兔子的动物,那才是一串兔子的脚印。我要说的是,狐狸要吃兔子,对它来说,是不是兔子的脚印相关,它才会看到兔子的脚印,把这些洼陷视作兔子的脚印。狐狸不想吃兔子的话,它就感觉不到那是兔子的脚印。只有有欲求者才能感知,没有欲求者什么都不能感知。感知不是感官的事情,而是整个有机体的事情,整个有机体还包括欲望等。
你看,我好像是在为欲望正名呢。还真是。通常想来,欲望那么低级,理性那么高尚,人们总把欲望视作理性认知的障碍,是的,有时欲望会构成障碍,但首先,它是理性认知的基础,没有欲望,就不可能感知,更别说发展出理知了。
我们太容易被自己的认知领着走,那明明就是兔子的脚印,你就以为怎么说也是兔子的脚印,不是的。需要好多的条件,它才是兔子的脚印。所以,你说狐狸从兔子的脚印推论有兔子刚刚从这里跑过,你完全是身为一个人在思维,你好像在谈狐狸,但是你没有设身处地地去替狐狸想想,你更没有把狐狸想象成一只麋鹿。你看,常有人夸我说我能把复杂的事情讲简单,其实我也挺善于把简单的事情讲复杂的。
好,狐狸想吃兔子,它看到的不只是两行洼陷,是兔子的脚印。狐狸看到的真的是“兔子的脚印”吗?我们不清楚。但鲁滨孙看到了星期五的脚印,这很清楚。你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我看到了陌生人的脚印”。我们知道他看到了什么,那是因为鲁滨孙会说话,把他看到的混沌映射到语言系统里了,在这个语言系统里,把那叫作脚印是最好的映射。你去问狐狸看到的是脚印吗,它怎么回答?就像你去问蝙蝠看到或听到的,它没办法回答,因为它没有语言。
狐狸不能回答,但若我们替它回答,我们会说狐狸看到了兔子的脚印——虽然我们不能说麋鹿看到了兔子的脚印。但我们说“兔子的脚印”,兔子和脚印是两个词,可以分开——脚印就是脚印,兔子就是兔子,分开来,就可以谈论兔子的气味,或者麋鹿的脚印。这里我可能需要插一句解释一下,我们用句子来谈论事情,这个句子是由一些语词构成的,一个语词必须不仅能够用在这个句子里,也可以用在别的句子里,“脚印”这个词,不能永远跟兔子连在一起,我们必须也能说麋鹿的脚印、人的脚印。如果它只能跟兔子连在一起,它就不是一个独立的语词了。我贸贸然这么一讲,你们可能跟不上,但也只能先讲这么两句,我在讨论维特根斯坦早期的思想时写过这个,[5]你们可以去读一下,读的时候要稍微动动脑筋,不是那么容易理解。
我们通过语言看事情,可以把兔子和脚印分开来看,可以在只看见脚印没看见兔子的时候谈论“兔子”的脚印。可是对狐狸来说呢?也许根本没有分开,兔子的脚印直接就连在兔子身上,另一面又跟它对兔子的欲望、预期连在一起。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说狐狸看到了一串脚印,推论那是兔子的脚印,推论刚刚有兔子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