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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推知
abcdef转写成“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不是翻译
这样我们就清楚了,abcdef,跟英语不一样,它没有用法,它不编织在生活里。这也相当于说,abcdef这些符号之间没有逻辑联系,或者说,a指这个,b指那个,这两个指法之间没有逻辑联系。
你可能坚持说,abcdef也有用法,例如,a必须对应我,b必须对应看到。但一个语词的用法说的是它根据某种道理可以这样用不可以那样用,这个道理内在于语言系统,a对应于我,这个规则是外加在a上的,不是a的用法,不依赖于a在abcdef里的逻辑。这串符号内部没有逻辑联系。这跟把I翻译成我是不一样的,那只是对应,不是翻译。a和我对应,这是点对点的对应。初看起来,I和我也是点对点的对应,不是的,I首先在英语里有用法,有它的位置,它在英语里的位置相当于我在汉语里的位置。英语语词之间有一套逻辑,汉语语词之间有一套逻辑,abcdef之间没有一套逻辑。至少我举的这种最简单的密码是这样,密码跟明码是一对一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这系统本身不是一个系统。你说,它们有逻辑,这6个字母是按字母表顺序排列的,这是一种逻辑,但这个排列顺序跟“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里面的6个词的排列顺序没关系,谈不上把abcdef的逻辑映射到“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的结构里来。所以,把abcdef破译成“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是解码,不是翻译。当然,我们也说“翻译密码”,这是在很宽的意义上说翻译,跟两种语言之间的翻译不是一回事。解码也需要一套规则,但这套规则跟密码和明码这两个系统内部的逻辑没关系。这跟我把“I see a black speckle there”翻译成“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不同,翻译里也有一点儿解码的工作要做,但总体上,英语的逻辑跟汉语的逻辑虽然不尽相同,但两者的道理有很多重叠或相通之处。
关于规则和用法还可以说很多,但我们就停在这里吧。维特根斯坦自己有时也把规则和用法混为一谈。《哲学研究》里包含一大片规则的讨论,这是从较早的稿子里直接移到这本书里的,在我看,其实跟《哲学研究》里的主导思想不怎么适配。
假设我是个译密码的、一特工,假设我记忆力特别好,而且我成天干这个,你一说abcdef,我不用翻书,马上就知道是哪几个字,知道你在说“我看到那儿有一个黑斑”。我们很容易把这混同于我好多年前用美元买东西的那种经验,混同于有感之知。但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个源于我折算的熟练,而不是那些密码本身有了用法或者逻辑。我最后懂得的或者感知到的仍然是那句汉语,而不是密码之间的联系,这些密码之间是没有逻辑联系的,这是我要强调的。一套复杂的密码,也可能自己就是个系统,各个密码之间有逻辑联系,这个我不懂,但是abcdef这个不是这样的系统。
当然,你可以设想有一批人一开始就用abcdef这种表述方式说话,这个可以,不是你说黑斑,他脑子里先翻译成f,他直接说f,那abcdef就不再以现在这种方式连着,它们像单词那样互相联系,就像我们编出一种世界语,大家都用它说话,最后它演变成一种自然语言。
我是切汇的,对兑换率特别熟悉,我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对美元值多少特别熟悉,这两种都可以从不熟悉变得熟悉,但它们的性质不一样。一种是熟练掌握折算规则、转换规则,一种是把数字公式什么的跟日常经验连起来。都是变得熟悉了,但仍然应当区分这两类。最好只把后一类叫作直接可感。后者有点儿像我们理解一句格言,一句格言,小时候听到,只是字面上懂得,后来人生经验多了,说现在我真正懂得什么叫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了,这不是因为你对一套转换规则熟练了,而是你有个更广泛的经验的支持。这种理解像个无底洞,有的格言你毕生会不断加深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