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 陈嘉映 >
- 第七章 推知
语义推理和数学推理各有千秋
依赖自然语言的推理和数学推理各有千秋。基于感知的推理厚实,像移动一块大石头,推动一步,很多东西连带移动了,但这种拖泥带水的立体推理走不远,而且,这种推理不保证百分百——本来,下了雪你看到白茫茫一片,可是污染太重了,雪可能变成黑的。这两点是连在一起的:因为不能保证百分百,所以走一两步还可以,你根据周边环境知道推理在什么范围内成立,但走远了就不行了,误差指数增长,结论跟前提差出去太多了。在语言里,理知是跟感知混在一起的,你用自然语言推理,你受到感知的约束。好处是你在推理的时候有感知,厚实,坏处是你的推理走不远。
我们平常倒也用不着达到百分百,我们把这个任务留给数学家。数学推理百分百,一路向前,哪怕推出去一万步仍然能够保持真值。但它的缺点是感性内容单薄,我们只能用纯形式的方法来验证推理是否成立,失去了直观。数理推理可以走很远,不像立体推进,像是沿着一条线在推进。
推论有的厚重,但走不远,有的轻灵,但比较单薄。跟感知相比,推论总是比较单薄的,太厚重就一步都推不动了,那就成了感知了。在这一点上,可以跟闻知连着看。前面说过,推知和闻知很不一样,罗素把两者揽到一起,都算作描述之知,因为他要做一个形而上学理论,一切都以亲知为起点,凡不是亲知的,都可以归成一类,这么一来,推知和闻知从不是亲知这个否定的视角都被归成了一类。至于两者正面说来有什么共同之处,罗素不那么在意。现在我们可以想到,跟感知相比,闻知和推知一样,都是线性的,比较单薄。梨子是酸的,这可以感知,也可以听别人告诉我,但闻知梨子酸,你不知道梨子怎么个酸法,听别人讲坐牢的故事,你可以说自己感同身受,但毕竟隔了一层。这跟推知地体是圆的有相似之处,能推理知道地体是圆的,当然是理知的重大成就,但宇航员看到我们蔚蓝的地球,还是会很惊艳。闻知和推知所知道的,总不如感知来得厚重。
我顺便说一句,哲学里常见的论证,比日常推理形式化程度要高一些,但它们离数理推论还很远。有一次有个学生答辩,答辩时他说,哲学书里老在论证,1、2、3、4、5,好像论证得挺严密的,也都挺对的,挑不出什么错,唯一的问题是你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这个的确很常见,模仿数学来做哲学论证。要我说,哲学论证跟数理论证很不一样,只说一点吧,哲学里几乎没有长程推理,都是短程推理,不是沿着一条线推下去,而是通过好多短程论证,方方面面,营建一个gestalt,营建一个形象,让一些深层观念从深处浮现出来,成为可感的观念。数学推论到了最后不需要这个东西,不需要可感性。当然,数学思想需要可感性,数学科普通常从数学思想来谈论数学。
不管了,我们只要知道:第一,凡说到一个系统,其中的元素就有形式联系。第二,有了形式联系,你不用每次都去看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就可以从一个单元推向另一个单元。第三,各种系统的形式化程度不同。第四,数学推理和自然语言推理各有千秋。当然,我们总是先要学会自然语言,才能学会数学推理,我们把语言里的形式关系抽象出来,形成形式化更高的系统。自然语言是我们最熟悉的形式系统,也是我们所说的感知和理知的交汇之处,是理知的萌生之处。现在AI正在尝试做自然语言之间的翻译,它的路径跟我们理解语言的路径完全不一样,它不是从感知和理知的混合物里剥离出理知,把感知映射到理知系统之上,它始终没有感知,它是把理知的因素对应到我们的感知上。这个话题我们在这儿没法展开,我就讲这么几句,就当我不经论证扔出一个结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