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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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经是一位明星,她的死无疑会引起公众的关注。但秋生不想渲染这事。他认为一个低调的葬礼符合母亲的心愿。夏生也同意秋生这么做。他们没通知母亲单位,也没让媒体知道。

母亲火化时只有秋生和夏生。

秋生早已安排好一切。当秋生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大门时,一辆黑色奥迪等在门口。夏生跟着进了小车。一会儿,小车向东开去,那是舟山群岛的方向。夏生不知道秋生的目的,也没多问。他知道秋生的主意大着呢,一件事他如果插手了,就不会问夏生的意见。不过夏生担心秋生会把母亲的骨灰撒向大海。母亲可没有这样的遗嘱。一路上,兄弟俩没说一句话。夏生不时抚摸着一串绿松石珠子,那是母亲遗留在他屋子里的,他打算在母亲下葬时,放入墓穴里。

小车在一个小码头停了下来,那边停着一只快艇。秋生庄重地捧着骨灰盒,向快艇走去。秋生要把骨灰撒向大海的预感变得越来越真实,夏生停下了脚步。秋生回头瞪了夏生一眼,让夏生跟上。夏生来到快艇里边。夏生问:“需要我抱一会吗?”秋生没吭声。他端坐着,腰板笔挺,好像在完成一个仪式。

四周是白茫茫的海水,原本混浊的海水突然变得清澈起来,好像海水在这里划了一条界线,他们进入到另一片海域之中。远处有几只渔船,一动不动,可能正在完成抓捕的某个动作。一群海鸥在头上掠过,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天空意外的蓝,阳光洒在海面上,海面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痛。夏生有点分不清天空和海面,好像他们此刻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好像是快艇在天空和海水之间开辟出了一个通道。这是惯于陆地的人在大海深处容易出现的幻觉。秋生沉默肃穆,目视前方。坐在后面的夏生不知道秋生在想什么。

半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个小岛。岛远看很小,上了岛倒是一眼望不到头,且植被丰茂。岛上有一个小寺院,寺院有三个和尚,其中当家的认识秋生。后来秋生告诉夏生,那和尚原本是个生意人,生意比秋生做得大,突然有一天,把公司卖了,买了这个岛,建了寺院做起了和尚。秋生说,这个岛是他介绍给他的。这个岛原来太荒凉了,需要有些人气。此人面容方正干净,若有光明。那两个打杂的小和尚,一个少年时杀了邻居家的一只狗,两家因此大打出手,父亲被邻居打成重伤,不久毙命。另一个说是女儿犯有癫痫,久病不治,发愿出家,求菩萨佑护他的女儿。

那和尚有一部手机,在岛上迎接秋生和夏生。想必秋生早已同和尚联系过了。和尚对着秋生的骨灰盒念了一会儿经,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夏生已不担心秋生会把母亲的骨灰撒到大海了。他想,秋生安排好了一切,自己跟着就是了。

秋生捧着骨灰盒向岛深处走。一会儿,夏生看到一个小山包,在向阳的位置,有两块墓碑。当夏生看到其中一块墓碑上的名字时,立在那里不动了。他只感到血液猛地涌上脑门,心里面一种长期压抑的情绪被唤醒了,让他想毁灭些什么或砸烂些什么。他暂时得忍受着,他得等母亲下葬。那墓碑边立了一个新的墓碑,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墓地整得很干净,别处树木枝叶散乱,杂草丛生,这个地方整得像一个花园(事后夏生了解到那个和尚经常会来收拾一下)。秋生把骨灰盒放入墓穴,再用盖子盖好封住(边上早已准备了新拌好的水泥浆)。先是秋生跪下祭拜,再是夏生伏地磕头。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夏生磕完三个头后,迅速转身,像狼一样扑向秋生,把秋生扑倒。这是夏生生平第一次向秋生攻击。兄弟俩扭打成一团。夏生看上去虽然没秋生壮实,但毕竟平时练功的,动作灵活。最后两人力气耗尽,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夏生没少挨秋生的拳头,浑身骨头都疼。疼痛让夏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快感。

“为什么你这么干。”夏生说,“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权力不告诉我们?你知道吗,他下落不明让我们多恐慌?”

“我不想让你们难过。”秋生说。

“你没有权力这么做,对我们不公平。”夏生说。

两人躺在墓前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是另一摊海,只是比海平静。母亲这会儿在哪里,在天上吗?在这么蓝这么平静的天上吗?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可就是说不出来。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夏生问。

“他离家出走前给我讲过这个岛。他和母亲是在这个岛上相好的。”秋生说。

夏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略微有些吃惊。

秋生说,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舟山群岛的一个渔村当知青,就在远处那座岛上。秋生指了指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听父亲说那岛很大,是一个镇子,父亲和母亲当年在同一个村子插队。母亲是个美人,经常有男人从大陆过来看她。父亲说,当时他的感觉母亲好像认识全中国的小伙子。父亲是个才子,当知青前在艺校学习编导,会拉手风琴,唱苏联歌曲和越剧。父亲发现了母亲的天赋,私底下教母亲越剧。

有一天,父亲从老乡那儿借了一条小船,划到这岛上。哪知道,小船靠岸时撞到岩石上,撞烂了,他们只好留在这岛上等人来救。当时父亲和母亲都很紧张,这岛很少有人来,他们在岛上过了三天,都绝望了,后来来了一艘军舰把他们救了回去。父亲和母亲就是那三天好上的。

“回去后他们就结婚了,一年后有了我。”秋生说。

夏生没想到父母有着这样的往事,听着感觉像一个神话。

秋生说,母亲一度认为父亲是故意把船撞破的,说父亲是蓄谋已久。父亲就笑,父亲是真心喜欢母亲。父亲说当年在岛上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了不起,他感到心满意足。结婚那几年父亲很幸福,也很甜蜜,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讨男人喜欢,父亲当年把她当成掌上明珠——这样形容不对,但真的是那样,父亲惯坏了她。他们回城后,父亲去了文化馆,母亲去了华侨商店。不久,在父亲帮助下,母亲考入了永城越剧团。就是那段日子,父亲开始写《奔月》这出戏。

父亲是出走前一年给秋生讲这个故事的。《奔月》首演后,父亲神秘失踪,留下《奔月》红遍了大江南北。秋生一直在找父亲的下落,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于是来到小岛,发现了父亲的遗骸。他是凭着身边的遗物确认了父亲的身份的。遗物里有一块钻石牌手表。秋生把父亲埋在了小岛上,没告诉任何人。

秋生和夏生还躺在草地上。岛上的天气比陆地要湿热,他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夏生朝寺院方向望了一眼。寺院被巨大的菩提树掩蔽,显得安静而清凉。天边突然布满了云彩,把整个海面都映红了。但慢慢云层变成灰色,天空变得阴沉起来。

“你们演的那出戏是父亲写的,本子我是在岛上发现的,在父亲的包里,用一只塑料袋包裹着,所以字迹没有损坏。你说巧不巧,这戏他是为母亲写的,老天有眼,结果首演竟然真的是母亲。”秋生仿佛在自言自语。

夏生侧脸看了看秋生,这一次他竟没有感到奇怪。他在看剧本和排练时,脑子里多次闪过父亲的形象,这是直觉吗?

“三个月前我搬家翻出这本东西,我让人打印了一份,托人交给庄凌凌,庄凌凌看了剧本像疯了一样,吵着闹着要搬上舞台,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秋生说。

夏生想,难怪庄凌凌一直不肯说出此剧的作者。夏生以为这是庄凌凌的把戏,她想演主角,把剧作者搞得越神秘越好,免得团长直接去找剧作者而把庄凌凌撇在一边。看来庄凌凌根本不知道剧作者是谁。

“你手上的珠子是母亲的?”秋生问。

夏生看了看手腕,没回答秋生。刚才因为太生气,忘了把珠子留给母亲了。不过他觉得这样挺好,也算有个想念。夏生想象当年父亲和母亲在这个岛上的情形。他好像代替了苍白的神经质的父亲的目光,看着当知青的母亲。母亲眼睛里都是光。她总是这样,一直以来眼睛里永远有一缕光,好像有无限的前程等着她,好像她的人生会无比精彩……不过得承认母亲的人生真的很精彩。

“这珠子能送我吗?”秋生说。

夏生犹豫了一下,把珠子从手腕上撸下,递给秋生。两人沉默不语,看着天空。这时从秋生口中突然传来尖细的越调:

吞灵药,生翅膀,入了广寒门,晓星沉,云母屏,独对烛影深,寥廓天河生,

寂寞云裳赠,

空悔恨,

碧海青天夜夜凡尘心……

秋生唱的是《奔月》的经典唱段。夏生想母亲说的没错,秋生真的能唱戏。唱的是青衣,竟唱得这么好。他侧脸望向秋生,秋生眼角挂着泪痕。

中午大和尚准备了素食。吃饭的时候,天阴沉得更厉害,好像马上要下暴雨。因为晚上夏生还有演出,夏生有点担心海面会起风浪,快艇开不了。要是回不去,团长会急死,票都卖出去了的,而他的角色没有B角。吃过中饭,夏生催秋生赶快上快艇回本岛。还好,虽有点小雨,海水依旧平静。一会儿就到了小车停泊的码头。他俩坐上车回永城。车过永城二中,秋生让司机停车,自己跳了下来。秋生对司机说:“你送夏生回团里,我想在这儿转转。”秋生沿着学校外铸铁围栏向河边走。刚才阴沉沉的天气突然放晴了,有一缕阳光从云层中穿出来,照耀在河岸边的青草和树叶上,世界焕然一新。

秋生来到桥头,扒在桥栏上。有两个工人在河道上清理淤泥和垃圾。河道比过去干净了许多。这条小河曾经浑浊不堪,河面上总是漂浮着诸如快餐盒、塑料泡沫、垃圾袋,有时甚至还有避孕套。秋生读书那会,河道经常散发着工业臭味,在教室里都能闻到硫黄的气味。一个工人操纵着一条机帆船,发动机发出脆响,大约因为河面安静,发动机声并不喧闹。河道里没有太多东西需要处理,他们显得很放松,那捞淤泥的工人甚至故意把水洒到开船那位身上。开船那位大呼小叫起来。

他们慢慢来到桥墩下,那个捞淤泥的人似乎在水下碰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少见的认真来,他使劲拉杆。杆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开船的那位去帮忙。一会儿一辆自行车从水上浮了起来,其中一个趴在船边紧紧地抓住了它。自行车染上了污泥,经水冲洗后一下子变得簇新,油漆基本完好,只是钢圈处生了一些锈迹。那两人像捡到宝一样,脸上布满了笑意。

秋生认出了这辆自行车。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一幕:他骑着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带着冬好在漫漫长夜中穿行。329国道路况极差,自行车时刻处在颠簸之中,有好几次秋生差点摔倒在路边的沟渠里……

桥头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人们对这里捞起一辆自行车很稀奇。两人中的一个有点人来疯,他像大力士一样把自行车高高举起。阳光投射到那人的脸和自行车上,看上去犹如一座雕像。


十一我父亲的奇想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