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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全身心投入到排练中。关于秋生的事不再提起。也许是她健忘的毛病又犯了。或者在一出戏面前,无论秋生还是别的事情都不是重要的。

排练十分顺利。团长在一次排练会上宣布9月1号正式公演。海报竟然也做好了。海报中,母亲放在最中间的位置,边上是夏生和庄凌凌。夏生想,团长难道真的相信母亲有号召力吗?母亲看了海报当然很高兴,她谦虚道:“怎么把我放在演员中,我是幕后。”团长说:“戚老师是永远的演员。”

后来夏生想起演出那天出的状况,认定是这张海报惹的祸。是这张海报激起了母亲内心的渴望。夏生是事后知道的,演出那天,母亲派了王静,让王静偷偷给庄凌凌吃了十颗安眠药。庄凌凌昏睡了过去。母亲是这么对王静说的,你不想当配角对吗?你有一次首演的机会,如果你首演成功了,观众喜欢,谁也取代不了你。王静因为戏份不多,排练时也没太上心,要换成主角,那么多唱词要背熟哪来得及。母亲鼓动道,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记台词,你的角色我来演。王静内心惴惴,还是经不住诱惑,愿意冒险。

到了开演前半小时,庄凌凌还没出现,团长问夏生,庄凌凌去哪里了?再不到,化妆都来不及了。夏生也不知道庄凌凌下落,打了无数个电话,通了,没人接。夏生想,果然自己的预感没错,究竟还是出了状况。夏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王静胆怯了,她没有准备好,她不敢向团长提出来自己可以取代庄凌凌演。眼看着首演要砸,团长着急,票都卖出去了啊,市领导也都请了啊,这可怎么办。他狠狠地骂了庄凌凌几句娘,关键时掉链子。这时,传来母亲笃定的声音,母亲说:“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可以救场。我只演一场,以后还是庄凌凌的。”团长看了母亲足足有一分钟,脑子里转过排练时母亲指导的画面,长长地松了口气,命令化妆:“你们站着干嘛,赶紧给戚老师化妆。”

等庄凌凌醒来,赶到永城大剧院,戏差不多快结束了。她坐在最后一排,她以为是王静取代了自己,不是,是戚老师。在愤怒之际,她瞥见在她前面三排左侧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认出是秋生。她没多想秋生何以在此,她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几乎要哭出声来。她最终还是与这部戏擦肩而过。她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白忙一场。命运是多么不公。

庄凌凌定了定神,开始看戏。戏曲是重彩宽袍,戚老师扮相依旧姣好,岁月并没有减损戚老师的舞台风采。她承认戚老师演得非常好,同时,她因为错过了首演,杀人的心都有了。戏的高潮处,全场观众都在流泪,她也在流,只是她流的是愤怒之泪。但是她不能这时候冲上台去发飙,她忍着,等待着戏结束。

母亲在晚上十点四十分离开永城大剧院。她眼前还浮现着庄凌凌打向王静的那记闪电般的耳光,就好像真的有一道光在庄凌凌的手掌和王静的脸颊间闪过。她不意外。这是剧团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当庄凌凌把愤怒的目光转向母亲时,母亲非常冷静,说:“庄凌凌,以后的戏都是你的,我只是救场。”团长热烈应和,对母亲感激不尽。母亲卸完妆,离开了剧场。母亲知道这是首演,团长会带着演员们去永江边吃夜宵。团长叫母亲了,她当然不能去,天知道接下来还会闹出什么是非。另外,晚上的演出耗尽了她体力,她只想早点回家。

路过蓝山咖啡馆,母亲想喝杯咖啡提提神,顺便歇一会儿。她推门进去,走过一个类似车厢的包间,看到两个人坐在那儿。正面坐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相貌堂堂,好像在哪里见过。也许没见过,长得像他这样的男人蛮多的。另一个她只能看到后脑勺。她看到“后脑勺”手中拿着照片,上面竟然是秋生。她顿时警觉。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她没怎么听清,她听到定金以及成事后在这儿支付之类的话。

母亲要了一杯咖啡,在他们边上坐下。现在她听清楚了,他们的谈话越来越让她相信秋生在危险之中。她喝了一口,咖啡太烫,她呛着了,轻咳了几声。那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她赶紧跟上去。她还没买单,被服务生叫住。那两个人回头。她看清那个“后脑勺”的脸,一只眼睛贼亮,另一只眼睛飘忽不定,好像在看另外一个地方。此人很瘦,骨架很大,双手会不自觉颤抖(刚才他拿着秋生的照片时就在不住抖动),看上去有些神经质。两人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那只超大电视机这会儿正在重播奥运会开幕式,不过把声音调成了静音。此刻电视机上满屏烟花,透着落寞的气息。

外面是深不可测的夜。街灯暗淡,车流已过了高峰,街头行人已稀。走出广济巷,到了解放路,看到城隍庙飞檐上的小灯泡展现庙宇的轮廓,其余部分都沉入黑暗之中。母亲想起当年带着秋生在城隍庙小吃摊前吃各种小吃,秋生食量惊人,令她惊叹。这段日子,她喜欢回忆从前,可能记起来的关于孩子们的事并不多。许多年来,她就像一束光,射向远方,从不回首。从前的生活都沉入到重重黑暗之中。

夏生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夏生以为母亲在为抢了庄凌凌戏而不安。

庄凌凌没去吃夜宵,夏生也没去,晚上夏生一直在庄凌凌家安慰庄凌凌。庄凌凌忍无可忍,当着夏生的面对母亲口出恶言。庄凌凌一边哭,一边说,有一段日子,庄凌凌为了学戏,住在省城母亲家。那时候母亲在省城刚刚起步,每天很晚回家。母亲回家时,庄凌凌殷勤伺候母亲,给母亲打洗脚水,给母亲敲背。母亲往往在这样的放松中睡着了。庄凌凌来省城有自己的目的,她想母亲带她去见见戏曲界的重要人物,她还想在省城的剧团发展。母亲没那么细心体察一个学生的梦想,真以为自己请了一个用人来。庄凌凌说:“你母亲就是个自私鬼,她老了才想起你们,天底下哪里有这种人。”夏生没辩驳。母亲确实自私。后来要不是团长来电话,要庄凌凌准备好演明天的戏,夏生恐怕现在都回不来。

母亲对今晚的事没有任何不安。母亲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秋生的生意很危险吗?”夏生说:“我怎么知道,怎么了?”母亲说:“你怎么一点不关心秋生?”夏生想,秋生轮得到他关心?夏生没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