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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回到办公室,夏生已经不在了。

刚才秋生去处理娱乐城的事。娱乐城不是个省心的地方,什么人都有。秋生不想娱乐城弄得乌烟瘴气,他给她们订下规矩。在娱乐城,和客人逢场作戏没关系。不能在这儿苟且。可以跟客人走,但出了这个门就同娱乐城无关。即便是这样,依旧会惹出是非。有人中意的小姐被人捷足先登,不乐意了,加上酒劲,就想闹事。有时候双方两队人马就直接开干。自古以来所谓的风月场所概莫能外吧。

今晚来了一帮人,明显不是来娱乐的。他们都是年轻人,穿着特别“社会”。他们喝了不少酒,开始在包厢里砸东西。在场的小姐都吓坏了。秋生到现场,看到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瓶,红酒和啤酒流了一地,电视机和点唱机都被砸得粉碎,连骰子罐都被砸破了。他们站在那儿鄙夷地看着秋生。凭经验秋生认为他们没喝醉,他们就是来闹事的。秋生一直赔着笑脸,用近乎讨好的方式送他们走。秋生说,招待不周,多多谅解。秋生看到自己的手下一脸不服。不过没有秋生的命令,他们不敢动手。秋生告诉过他们,能用脑子解决的事,就不要动手。在没摸清他们来历之前,秋生不能轻易挑起事端。秋生都没想过让他们赔偿。一台电视机和几瓶酒能值几个钱。

秋生送那几个年轻人去大厅的时候,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人扭曲的脸和残破的身体给秋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人目光是明亮而尖利的,他肆无忌惮地看着秋生。秋生的心沉了一下,他认识我吗?秋生翻遍记忆,想不起那人是谁。那人应该是第一次出现在娱乐城。秋生站在雨中,看着大楼外闪烁着的“锦瑟年华”灯箱。他喜欢让霓虹灯彻夜亮着。

劳改时秋生在里面做灯泡。灯泡的玻璃以及钨丝都是成品,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成品安装在一起。日复一日,秋生不知做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灯泡。那是一种单调的生活,机械重复的劳作让秋生内心的躁动慢慢平息了。在里面秋生最喜欢的事是装好灯泡后试验灯泡能不能发光,特别是试验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串成的装饰灯。当灯泡亮起来时,他的心也会跟着亮一下。秋生因此对以后的生活还存留着指望。

夏生第一次来探监,带来了冬好不幸的消息。秋生听了特别难过。夏生那天态度很差,不但不安慰秋生,反而指责起秋生来。夏生说,冬好是秋生害的,冬好对那男人还有情感,她怎么会受得了男人被打成那样,任谁都会崩溃。那时候秋生还没把心里的火气改造掉,不知反省,当场和夏生吵了起来,还给了夏生一记老拳。结果秋生被管教训斥一顿,还被关了禁闭。

要等到内心的戾气慢慢平复,秋生才意识到夏生讲的不无道理,冬好发疯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太冲动了,不但自己付出了代价,也把冬好毁掉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秋生会想起冬好那张青春美丽的脸,内心充满懊悔。秋生开始明白这世上处理事情还有另一种方式。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有时候很难分出对错。秋生想,出去后无论如何不能再使用蛮力,要靠头脑生活。

刑满出来后秋生找不到正经工作,只好给人当马仔。他给老板处理了不少棘手事。他谨记牢里的教训,没再惹出事情。秋生因此深得老板信任。

老板对秋生不薄。五年前,老板看中了一幢楼,它北临永江,南边对着一条热闹的马路。原本是一幢烂尾楼,营建公司断了资金链破产了,那家公司在法院查封前和老板达成交易,老板以很低的价格买了这楼。老板经过一番装修,开了这家娱乐城。秋生也占了公司的股份。最初老板股份占了大头,不过老板一直在撤资,不着痕迹地慢慢把股份转给了秋生。半年前,老板告别江湖,对秋生说去了澳大利亚,可也有人说去了巴西。秋生处处谨慎,独自管理着锦瑟年华娱乐城。

夏生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不等你了,你哪天如果心血来潮想来看她,你电话我。”夏生用了“心血来潮”这个词。秋生想象夏生写这个词语时一定面带讥讽。秋生知道夏生对他的看法,夏生对他有很多不满。秋生很想为他做事,可不知怎么搞的,夏生现在越来越不想同他讲话了。每次夏生坐在秋生前面,秋生总觉得夏生好像穿着一件无形的隔绝衫,让人无法亲近。

秋生打开电脑,看孙少波带给他的排练录像。录像是孙少波今天向团长要来的。录像是固定机位,像一个监视器俯拍着排练厅,整个排练厅一览无余,每个人显得很小,因此有些模糊不清。秋生一眼辨认出了母亲。

一周前秋生去过西门街新小区。秋生躲在小区大门对面的一家五金店里,他看着母亲从一辆的士上下来。母亲穿着一件丝质蓝底白细花旗袍,走路时腰板挺直。秋生一直看着母亲,直到母亲从小区大门口消失。他已经有十八年没见过母亲了。那次带着怀孕的冬好去省城见过母亲后,他再也没见过她。出狱后,母亲想见他,他拒绝了。几年前,秋生曾在电视新闻上看见过母亲,他本能地换台了,等他再想看她一眼,换回那台,母亲的镜头已经消失。

秋生看着录像,目光一直盯着排练中的母亲。这是秋生从小熟悉的场景,这些吊着水袖,穿着日常服装的演员,在录像里看起来既庄严又滑稽。他看出一些排练中的问题。他记录下来,看看有什么法子传给剧组。录像播放到中途,母亲突然支撑不住,在一张休息椅上坐了下来。秋生心里面竟然激发出奇怪的情感,专注而揪心地看着这一幕。他想,看来母亲真的病得不轻。秋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陌生。在里面,他几乎没想过母亲。他刻意让她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把她当成不在世上的人。

可还是会有一些母亲的消息传入秋生的耳中。她又离婚了。她又结婚了。她很任性地在一次会议上和某个大人物吵了起来……这是件奇怪的事,为什么这些消息偏偏传到秋生的耳朵里?从里面出来不久,秋生得了一种少见的怪病,由于在里面试验过太多灯泡,用眼过度,出狱后的第二年,他的眼底开裂了,生了几个小孔。他为此需要戴墨镜,减少光线刺激。当秋生得了这种病后,发现很多人都有这种病。后来有一个孕妇告诉秋生,她没怀孕时,街头几乎没有孕妇,当她怀孕后,总是能在街头碰到孕妇。

秋生承认某些关系不是想抹去就可以抹去的,它比理智要来得顽固得多也深刻得多。

有一件事情,秋生从来不去想它。即便在牢里也不想。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但它是发生过的。当秋生听到母亲回来的消息,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慢慢苏醒了,它活了过来。

在省城,秋生撞见了母亲的不忠。母亲哀求他千万不要告诉父亲。他本来想隐瞒此事,但他发现母亲并未因此收敛。他受不了母亲如此“不要脸”。他告诉了父亲。父亲根本不信。那天父亲浑身震颤,拿着一根棍子要揍他。秋生冷冷地看着父亲,等待着棍子落下。对峙了一会,父亲扔下棍子,说,你妈是个好女人,你不可以这样侮辱她。当时他觉得父亲无可救药了,非常失望。谁能想得到,父亲在《奔月》搬上舞台后失踪了。母亲来永城找过秋生,问秋生是不是对父亲说过不好的话。秋生当即否定。母亲当年真的是悲伤,一夜之间变得十分憔悴,脸上泪痕斑斑,她不住地摇头,不肯相信秋生的话。母亲一遍一遍地问,你觉得你爸会回来吗?又说,他一定活着,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后来秋生才明白父亲一直是母亲的生命支柱,没有了父亲,母亲失去了主心骨,她的生活坍塌了,终于变成了连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人。母亲唯一正常的领域大概就是演戏了,一旦到了戏里,母亲又变成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秋生几乎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往事。第二天,秋生决定去看望冬好。从牢里出来,秋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冬好。这些年他几乎每月都去一次康宁医院。

康宁病院在城北偏僻一隅,进入病院需要穿过一道长长的林荫道。行人和车辆不多,好像这条通往医院的路是不吉祥的,人们唯恐避之不及。

秋生和医院院长熟,院长为秋生安排了一间接待室。冬好见到秋生,问秋生:“你是谁啊?”秋生习惯了,冬好每次这样,他把这句话当成问候。秋生试图去握冬好的手,冬好好像见到一条蛇,怕被咬似的,手迅速缩了回去。秋生只好摸了摸冬好的脸。药物使冬好显得有些浮肿。

“冬好,妈妈回来了。”秋生说。

“妈妈,妈妈……”冬好陷入沉思。

“冬好,你忘记妈妈了是不是?要是她不出现,我也忘记了。冬好,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知道的,我一直恨她……”秋生摇了摇头,“可她总归是我们的母亲对不对?”秋生好像在说服自己。

冬好一直愣愣地听着,目光炯炯。秋生以为冬好听懂了自己的话,心里升出一丝希望。难道是母亲回来带来了好运?

冬好究竟什么也不懂。她目光瞬间变得黯淡,茫然看着墙上某个点,好像白墙是一块银幕,上面正在上演着什么。一会儿冬好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目光变得越来越呆滞,她肩膀耷拉着,双手紧张地贴在身上,好像细小的手臂正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也许她正见到一些可怕的事,身子颤抖起来。

“冬好,你看到了什么?”秋生问。

冬好把目光收回来,凄惨地对秋生笑了笑。她的鼻腔里传出曲调,“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秋生不忍再看冬好,他的内心一阵酸楚,突然失控,掩面抽泣起来。

秋生相信,因为他向父亲告密母亲的事,父亲才不堪忍受,在人间消失了。他觉得某种意义上是自己毁掉了这个家。要是父亲在,母亲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冬好也会健康成长,而他也不至于去坐牢。可人生没法假设。没人有能力回头重新活一次。所有的因都是果。

“冬好,哥对不起你。你知道吗?哥是个坏人,哥把一切都毁了……”

秋生说不下去。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哭过了?自坐牢那天起,他没哭过一次。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失控了。他掩着脸,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冬好走过来,摸了一下他的头。他抬头看冬好,冬好正在傻笑,好像她刚才看见一件滑稽的事。

再次回到那条林荫道,秋生看到昨晚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突然反应过来,此人就是十八年前被他打残的那位。秋生的心紧了一下。

从牢里出来时,秋生打听过这个人。他想和那人和解。但秋生没有找到他。人们说,那个男人被打残后就在永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