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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夏生去剧团。一路上,脑子里依旧是早上见秋生的情形。夏生理解秋生的反应,秋生曾同他说过,他这辈子不会再原谅母亲。夏生想,他要是秋生,一样不会原谅母亲。

虽然他们兄妹仨就像庄凌凌所说的是父母拉下的三粒屎,但他们还是暗自成长。秋生担起家长的角色。冬好不服管,因此经常被秋生暴君般对待,动不动要惩罚冬好。夏生被秋生揍怕了,倒是很乖。冬好十六岁那年,不再上学。冬好唱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和永城一帮时髦青年混。冬好喜欢唱这首歌,因为冬好也有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冬好学着香港明星烫了一个爆炸头,打扮前卫,还学会了霹雳舞。冬好经常戴着露着五指的黑手套,穿着当时流行的宽裆窄口裤,在永城的舞厅出没。秋生受不了冬好不学好,有一次到舞厅把正在跳舞的冬好扛在肩上带回家,并把冬好锁在屋子里好几天。冬好让夏生替她把锁打开。夏生不敢。冬好骂夏生是一个奴才,秋生的奴才。后来,冬好从窗口爬了出去,从此经常夜宿在外,偶尔才回家睡觉。

半年后冬好被人睡大了肚子。冬好开始还想隐瞒,最终还是让秋生看了出来。在秋生的逼问下,冬好承认了,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冬好那时候还没死心,一心一意爱着那个男人,等着那个男人来娶她。她对秋生说,哥,你不要为难他,是我自己愿意的,错都在我。秋生找过那家伙,是个有家庭的人,这个流氓根本不认是他让冬好怀了孕。那家伙说,冬好的男朋友多得很,鬼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秋生终于明白了冬好的处境,这个人不会为冬好做任何事,他不会负责。可悲的是冬好却依旧存着痴念,纠缠其中,不肯放手。

没有任何办法,秋生唯一能想得起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只有母亲。那一年秋生带着冬好去省城找母亲。那时候父亲失踪已有八年,母亲则已声名远播,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秋生带着妹妹来到省城,希望母亲可以联系一个医生把胎打掉。母亲突然接到北京的通知,某首长想听她唱戏,她不管不顾,抛下秋生和冬好去了北京。母亲说,随便哪家医院都可以的,手术不复杂。那一年秋生只有十八岁,一点经验也没有,他走投无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冬好怀孕了后一直在崩溃中。

少年时母亲买给秋生的自行车还在车库里,那天晚上秋生决定带着冬好骑自行车回永城。省城和永城之间相隔一百多公里,他使劲全力踏着踏板,在黑夜中穿行。自行车后座上的冬好一直在哭个不停。自行车颠簸得太厉害了,那天晚上,冬好流产了。秋生并不知道,只听到冬好在喊叫。他厌烦冬好的叫声,都是她自找的。

秋生骑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永城,秋生才觉得不对头。那时冬好已经安静了,双手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背上。前面是秋生所读的永城二中,二中的左侧有一条小河。秋生把自行车停在桥头,借着晨光,看到一大片血迹黏在冬好裤子上,也黏在自行车上。血迹已经干了,结成了黑色的块。愤怒就在那一刻彻底击垮了秋生的理智,好像是为了发泄愤怒,他把自行车抛入到那条小河中。河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就是那天早晨,秋生带着几乎迈不动步子的冬好,找到那个男人,当着冬好的面,把那人打得半身不遂。可怜的冬好,还一心想着和那男人重拾旧好,满脑子都是自我欺骗带来的幻想,以为男人最终会来娶她。看到这个残忍的场景,冬好当场崩溃。秋生因此坐了六年的牢。

秋生坐牢那阵子,是夏生照顾冬好。后来冬好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几次自杀送医。夏生没有办法,只能把冬好送进精神病院。中间接出来几次,没多久旧病复发,只好再送进去。他们这个家就这样彻底毁掉了。

一会儿,夏生进入广济巷。走过蓝山咖啡馆时,他看到秋生从里面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怕秋生看到他,在一棵香樟树后面躲了一会儿,直到秋生的汽车开走。

剧团驻地就在广济巷垂直的那条巷子里,属于永城大剧院的附属建筑,办公条件局促。正南的两层小楼用于办公以及存放道具,小院子四周是宿舍,未婚的演员们大都住在宿舍里。一些演员不是本地人,或从艺校毕业,或从别的团调来。

团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夏生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夏生朝对面的宿舍望了望,天气闷热,几个女演员的宿舍门敞开着,她们穿得很少,大大方方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剧院的女演员似乎从来不把男演员当男人,在化妆间换戏服时也不回避,在宿舍也一样。有一个女演员看到夏生,从屋子里出来,穿了一件男生的背心,连胸罩都没戴。她用手势暗示夏生,团长在里面。

夏生不好意思再敲门。夏生近半个月隔三差五来团里找团长。团长的门总也敲不开,夏生想,团长这是躲着他。这时,夏生看到团长和王静从剧院那边走出来,团长穿着整齐,还系着一条红色领带,王静穿着一件咖啡色吊带衫,不施粉黛。两人样子有点鬼祟。夏生假装没看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作为剧院的台柱子,团长是很照顾夏生的,特地在剧院的道具室替夏生隔了一间办公室。夏生穿过堆放得杂乱无章的道具间,进入里屋。夏生是个爱干净的人,道具室这么乱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刚分到办公室时,他把道具好好整了一遍。结果管道具的大发雷霆,因为他什么都找不到了。道具说,我乱中有序,什么东西放哪儿一清二楚,被你一搞,这么多东西,哪里还找得着。从此后,夏生只好忍受道具间的乱。

自己的办公室倒是弄得干干净净的。夏生烧了一壶水,替自己泡了一杯茶。团长在就好,今天无论如何要同团长谈谈。

响起了敲门声。夏生以为是团长,连忙站起身去开门。是王静。王静还是刚才的样子。夏生怀疑刚才团长和王静也看见了他。夏生看到王静素颜上长出一颗痘痘,想开一句玩笑,还是憋了回去。夏生有时候蛮感叹的,这些女演员在舞台上风情万种,走在街上也是人见人爱。在生活中,一个个邋里邋遢,宿舍也臭得要死。和她们同台演出,夏生偶尔会走神想起她们生活中的样子,情感就一下子恍惚了。

王静坐在夏生的办公桌上,说:“最近来得很勤嘛。”夏生说:“你坐好一点,你看你都走光了。”王静看了看自己的吊带衫,她乳房小,她觉得自己的乳房就是露出来也没人要看。王静说:“团里好久没排戏了,我都闷死了。”越剧开始从戏迷者众到如今无人追捧,演出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很多演员闲着也是闲着,到处去文艺晚会客串。现在各级政府喜欢搞晚会。服装节,晚会。开渔节,晚会。每场晚会虽以流行歌曲或相声小品为主,也总归需要戏曲点缀一下的。也有些演员干脆去唱堂会,赚些外快,不然都生活不下去了。夏生说:“你每天晚上去给有头有脸的人唱堂会,还闷?”王静说:“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人,现在饭局上流行唱昆曲,我学了几句。”说着王静翘起兰花指,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夏生说:“行了行了,你这腔调,唱的哪门子昆曲。”王静说:“反正这些暴发户也听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叫好。”夏生感到无语。自从白先勇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走红以来,唱腔古雅悠长的昆曲一时成了时尚,有钱有势的人更是趋之若鹜,很多越剧女演员到了饭桌上常常放弃自己的行当,反串着唱几句。夏生庆幸自己是男的,不然大概也不能免俗,同她们一样到处赶饭局,唱堂会。

王静直愣愣看着夏生。夏生问:“你看什么?”王静说:“听团长说,马上要排戏了,他手里拿到一个好剧本。”夏生愣了一下,问:“什么剧本?”王静说:“知道你会装傻,都在传剧本是你给团长的。”夏生欣喜,问:“你从哪儿听说的?”王静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当我没说,舞台上演得还不够吗?下了台还演戏,没劲。”夏生说:“团长真的说剧本好?”王静说:“这还能假,一个字,牛,团长都在找资金了。团长天天带着女演员请大小老板们吃饭呢。妈的,我乳房太小,团长不带我。喂,我就奇了怪了,男人怎么个个喜欢大乳房,你说我是不是去隆个胸啥的?”夏生见王静这么严肃,被她逗笑了,说:“你算了,小胸挺好的,我就喜欢小胸。”王静说:“吃我豆腐,谁信啊,庄老师的胸……”王静打住话头,靠过来,严肃地说:“夏生哥,资金好像有眉目了,我听团长说有人愿意赞助这台戏了。”夏生不敢相信,问:“真的?”王静岔开话题,问:“听说庄老师想演主角?”夏生敷衍道:“这个团长定。”王静说:“晚上的饭局,团长让我去,听说那位孙老板,就是愿意投钱的那位冤大头,喜欢听昆曲。”说完,挺直腰板,转身出门了。夏生有些感慨,他曾听一位机关的朋友说,要是机关里一女同事突然霸道起来,一定是“上面”有人了。

夏生等不来团长,想回去了。团长好像在办公室装了监视器似的,从办公室出来,让夏生别走,晚上有饭局,一起去。夏生说:“那些老板不是喜欢美女吗?再说我又不会喝酒。”团长说:“你去就是。”

团长带着夏生、王静和另外几个女演员到了石浦大酒店。客人还没来,主位空着,团长坐在主位的右边,团长命王静坐在主位左边,并说:“王静,你等会儿和孙总好好喝几杯啊。”王静说:“怎么让我喝酒?不是唱戏来的嘛。”团长刚要说话,红酒商孙少波到了。孙总只带了一位手下,应是办公室主任之类。孙总的架子大到不行,但还是客气了一番,说:“这是团长的位置,我怎么可以坐。”团长向王静使了个眼色,王静就拉着孙总入了主位。那办公室主任殷勤地打开热毛巾递给孙总。团长说:“王静,你怎么搞的,不是让你照顾好孙总嘛。”王静嗲声嗲气说:“孙总要么我替你擦脸?”

孙总首先打量今天饭局的美女们,最后把目光移到夏生这儿。夏生礼貌地对孙总笑了笑。孙总觉得夏生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憋不住问:“我们在哪儿见过吗?”夏生摇摇头。团长说:“可能在海报上见过吧,他是名角。”孙总频频点头,说:“对对,有可能。”饭局像往常一样热闹,酒精让所有人兴奋。只有夏生,酒喝得少,冷眼旁观着这狂欢的场景。因为失神,某一刻好像周遭的喧嚣突然消失,他只看到团长、孙总、王静和别的女演员夸张而扭曲的表情,仿佛一幅变形的抽象画在风中飘荡。王静的昆曲倒是唱得清丽脱俗,大出夏生意外。他第一次发现王静嗓音的潜质,如果朝苍凉的方向发展,一定会有独特的面貌。孙总也被王静迷住了,他的手已经不老实了。王静知道团长凶巴巴盯着她,但她没有收敛,和孙总逢场作戏。团长一杯一杯敬酒,试图把孙总的注意力从王静那儿转到喝酒上。孙总喝高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作了两个宣布:一,这戏他来兜底,剧团尽快打个预算给他;二,他虽然没看过剧本,但女主角让王静来演,他喜欢她的嗓音。夏生心一沉,想糟糕,这是要了庄凌凌的命啊,这可是庄凌凌最后的舞台心愿,她说,此剧后她不再演了,让年轻人折腾去吧。夏生看团长,团长回避了夏生的目光。团长端起酒杯,站起来,向孙总表示感谢。团长字正腔圆,念台词一般说:“要是老板们都若孙总这样趣味高雅,我们戏曲就有救了。”到了此时,夏生才意识到团长找他赴饭局的目的。团长明摆着把球做给王静,然后通过夏生所见把情况传给庄凌凌,让庄凌凌有心理准备。

散席后又有了插曲,孙总要带王静陪他去唱卡拉OK。团长反应快,说:“好啊,孙总,确实余兴未尽,我们一起唱歌去。”孙总却板下脸来,说:“我就喜欢同女主角一起唱,你们回去吧。”气氛刹那僵了。王静求救的目光投向团长。团长纠结了好长时间,又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咬了咬牙,打起哈哈:“孙总啊,你可不能欺负女主角啊。”然后搂住夏生,大着舌头说:“林夏生,你叫辆车送我回去。”孙总油亮亮的笑脸突然冻住了,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他拉住团长问:“他叫什么?”团长说:“夏生啊,我们团的台柱子,演男主角。”孙总问:“姓林?”团长点头,不明所以。孙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暗想,怪不得先前觉得面熟,这个叫林夏生的演员原来有点儿像林秋生,虽然长得一个南一个北,气质完全不同,但总归是同一个爹娘生的,神似。孙总问夏生:“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秋生?”夏生没回答。孙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团长说:“今天的酒劲儿挺大,我有点困了,这样吧,今晚就到这儿,都散了吧。”团长终于松了口气,赔着笑说:“孙总放心,女主角一定让王静来演。”孙总不言语。夏生想,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庄凌凌离主演越来越远了。形势比人强,想起庄凌凌一心盼着这个角色,夏生感到难过。他决定,要是庄凌凌最后真的没法上舞台,他就和她同进退,辞演男一,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庄凌凌好受一点。

送走了孙总,团长把夏生叫到一边,说要同他谈谈。夏生说:“明天不行吗?”团长一定要今晚谈。夏生跟着团长向剧团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不多。街灯昏暗,好像因为无人欣赏而显得无精打采。十分钟后,夏生和团长来到剧团。没去参加饭局的女孩子们都已睡了。在没有演出的日子,她们打发无聊的办法就是在宿舍睡大觉。

团长没有进自己办公室,而是进了夏生那道具间,进门前还看了看走道上有没有人,好像团长和他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团长在沙发上坐下。团长的额头上渗着亮晶晶的汗珠。天虽热,团长坚持着西装系领带,似乎他只有穿成这样,剧团才是体面的,才能让外界认为他们是国家正规单位,而不是野鸡部队。夏生办公室的空调不是很好,夏生怕团长中暑,从道具室搬了一把巨大的电扇(这把电扇是用来吹舞台上干冰蒸发的云雾的),对着团长。团长好像被吹出来的风爽到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夏生啊,终于有人愿意赞助我们了,好事啊。”团长正了一下领带,说,“连续二十天啊,老子天天喝酒,喝得我汗里面都是茅台味,这话是王静说的,我说那你尝尝,她还来真的,我立马就怂了,奶奶的,我们团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夏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庄凌凌打来的。夏生犹豫着要不要接。团长说:“你先接。”夏生给团长看手机来电显示,团长沉默了。夏生掐掉了电话。

夏生不再说话。团长坐在那儿,汗更加多了,西装内的衬衫都湿透了,贴着胸口,能见到里面白皙的肌肤。团长停住话头,叹了一口气,说:“夏生,今晚的场面你都看到了,你是不是劝劝庄老师?庄老师是好演员,可说实在的,演这个角色太老了,团里还是要多培养年轻演员。”夏生听了觉得刺耳,心想,借口而已,刘晓庆还演少女呢,还是电视剧呢,庄老师没那么老,戏服一穿,重彩一扮,谁又能看得出来?不过,夏生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团长看了一下夏生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说:“庄老师当然还很年轻,但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同你说吧,今天的饭局是王静张罗的,孙总投钱完全是为了王静,不让王静演,钱不会到我们账上。没钱,再好的剧本有个屁用。”夏生有点疑惑,这说法似乎同王静说的不一样。庄凌凌说得没错,团长就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没一句真话。

夏生伸出手,说:“把剧本还我,我还给庄老师,这戏不演了。”团长一下子跳起来,说:“夏生,你疯了!这么好的本子哪里去找?你怎么舍得放弃这样的角色?这么复杂的好角色你一辈子都难得碰到。”团长这么说夏生不是没有动心,他从看剧本那一刻起就被这个角色迷住了。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他和庄凌凌是捆在一起的,再有诱惑力,得放弃还是要放弃,他不能没有良心。

团长看夏生不再言语,站起来拍了拍夏生的背,安慰他:“等资金到账,我们就开排。你可要好好演啊,这戏一定会既叫好又叫座,到时候全国巡演,进京演出都不成问题。”

回家路上,夏生又接到庄凌凌一个电话,他还是掐掉了。他想当面同她说,又想,见了面肯定也不开心,索性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夏生一早醒了过来,钻入脑中的就是怎么同庄凌凌说这件事。手机就在床边,不过,他关机了。他怕自己还没把事情想好,庄凌凌就打电话来。母亲的事也让他心烦意乱。唉,一团乱麻。有时候夏生觉得现实的戏码比戏里面精彩百倍。

后来夏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已近中午。他心一惊,马上起床,打开手机。一下子蹿进来八个未接来电短信。庄凌凌打来五个,团长打来三个。夏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在思考先给谁打回去,团长的电话进来了。团长说:“夏生你终于开机了,你快来,这边打起来了。”一会儿夏生才听明白庄凌凌在剧团闹,和王静撕打成了一团,团长让夏生赶快去劝架。团长说:“你把庄老师带回家吧,王静的一缕头发都被庄老师揪下来了,再不来要出人命了。”

夏生没回一句,挂了电话。他也没给庄凌凌回电。他一个人坐在床边,脑子一片空白。他想,他赶去又有什么用?庄凌凌脾气大着呢,是他可以劝得动的?再说,虽然让王静演是孙总的意思,但总归对庄凌凌不公。庄凌凌作为剧团的名角几年没演新戏了,剧团的人都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庄凌凌和团长不对路。

想起庄凌凌的处境,夏生不免心里有些苍凉感。他和她正式在一起十多年了,庄凌凌除了照顾他,对他几乎没任何要求。他们也没有婚姻,是庄凌凌不同意领证,说,这样很好,要那张纸干嘛。夏生知道这是庄凌凌给他留了后路。夏生免不了心生愧疚。

在十年前,无论作为女人还是作为演员,庄凌凌处于一生最好的年华,至少在永城的舞台上她大放异彩,卓然独立。那时候也有很多达官显贵觊觎她的美貌,频频暗示她。庄凌凌心气高傲,抵抗住了诱惑,或者她认为凭自己的才华足以在永城舞台上立足。好时光一去不返,转眼庄凌凌就四十多了,新来的团长更看重年轻演员,每次庄凌凌和团长闹得不愉快,她都会咬牙切齿地说,也许我应该去睡一个官儿,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了。秋生知道庄凌凌这是气话,从前红的时候都没动过念,更不要说现在了。可是每次听到这句话,夏生心底百味杂陈,生出身为一名戏曲演员的苍凉感,庄凌凌说出这种狠话她得有多不甘啊。对演员来说,舞台就是生命,离开了舞台,等同于判她们死刑(尽管已没太多人在乎她们的演出)。庄凌凌对这部戏注入了太多的情感,她几乎对剧本的每个细节都了然于胸,如果不能登台,她因此遭受的打击恐怕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夏生起床后,没有打开窗帘,室内依旧是昏暗的。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分外刺眼。小区的绿植在阳光的背后,好像它们是阳光的一部分。夏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二点快要到了。他到现在还没吃过早饭,奇怪的是他没有一点饥饿感。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钟,脑子好像随着秒钟在缓慢转动。夏生想起了孙总。昨晚孙总主动问起秋生,孙总应该是秋生的朋友。夏生从不和秋生的生意有任何瓜葛,也不纠缠到秋生的社交圈里,他和秋生就像两条平行线,无论想法还是行为都没有交叉点,唯一的交叉点就是他们还有一位共同的母亲。关于庄凌凌的事,他知道很难说服得了团长。团长辩才无碍,两件不挨边的事情他可以迅速建立起强大的逻辑,让人无从辩驳。夏生决定找孙总商量一下,也许没有希望,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夏生拿出昨晚孙总给的名片。他本想先打个电话过去,想了想,还是直接去他办公地算了。

夏生没想到孙总见到他会这么客气。孙总的办公室很气派,比秋生的要气派得多。办公桌后面一排的书柜,都是精装本,有《二十四史》《四库全书》等,还有各类西方学术名著和文学名著。夏生在孙总办公桌对面坐下,孙总一定要他坐到办公室右边的沙发上,并亲自泡了杯茶。“正宗龙井御树上采摘下来的明前茶。”孙总说。坐定后,孙总客气道:“昨晚幸会,有什么事您说一声就行,不用老大远跑来。”很久没有人对夏生如此客气了。在一些场合,比如演出结束,谢幕时,他能感受到作为演员的光荣和尊贵,更多时候,哪怕在酒局上,他经常感到的是不被尊重,那些人喝醉了后总比划着要他唱上一曲。他知道很多演员享受这种点唱,没人让她们唱还难受,但他以此为耻。

孙总表面客气,实际上一直观察着夏生。他不知道夏生为何而来。赞助一事是秋生交代他办的,他必须办好。秋生虽然架子大,但秋生对他不薄,他有什么难处,秋生总能帮忙解决。不过他听说最近有人盯上了秋生,要秋生的人头。若秋生有什么意外,他得替自己找个后路。

夏生虽然不善言辞,不过孙总马上弄清楚了夏生的来意。同时他还判断出夏生的到来无关秋生,是夏生的个人行为。孙总松了一口气,爽快地说:“你放心,我会同你们团长说的,就让庄老师演女一号。”

夏生不敢相信这事竟如此轻易地解决了。在回来的路上,夏生还觉得自己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