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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上午十点半,母亲出现在剧团。母亲变成了光头(原来母亲头上是假发,夏生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竟没发现),她的衣服沾满血迹,样子十分骇人。夏生从小害怕见血,见血就会晕过去。夏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想,看来母亲重病不是假的。夏生很内疚,他一直不相信母亲已病入膏肓。母亲苍白的脸上表情庄重,甚至带着某种不明所以的骄傲,和母亲平常的不成熟判若两人。剧团的人围着母亲,问:“戚老师,你怎么啦。”王静因为受到母亲的欺骗,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冷笑,说:“大白天的,戏还没开演呢。”母亲没理王静,对夏生说:“夏生,你跟我来。”夏生说:“好,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团长派了一辆车,要送。母亲拒绝,她说:“我找夏生有话说。”夏生跟着母亲来到一个角落。母亲说:“夏生,你听好,我杀人了,你送我去派出所自首。你不要担心,我是将死之人,我不怕。”
夏生再次来到秋生的办公室。秋生已听说了母亲的事。秋生非常震惊,不过秋生并不奇怪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少年时在省城,秋生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在一条小巷子穿行,有一次秋生差点撞着一个小孩,幸好及时刹车。孩子的父亲身材魁梧,大概也被吓坏了,一把把秋生从自行车上揪下来,要揍秋生。就在这时,母亲冲过来揪住那个男人,高喊,你敢动一下我儿子看看,老娘杀了你。母亲的气势把那人镇住了。母亲的身体里面藏着惊人的能量。
秋生接过夏生递过来的一只用来装文件的信封。秋生看到信封,就想起黄德高。这是黄德高的单子。谁装在这个信封里意味着死亡。昨天秋生看戏回来,在娱乐城见过黄德高,黄德高是特意来向他告别的,说明天他将飞去香港,不回来了。黄德高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好像因为吐出这口气而感到无比的轻松。一会儿,黄德高带走了一位小姐。
秋生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三张照片。他看到自己的“尊容”。秋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出,但看到一个装入信封的自己,还是超出他的想象。最近的娱乐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警觉,但他没想到如此危险,竟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思考背后的人是谁。是那个被他打残的男人吗?或者是某个对“锦瑟年华”另有所图的江湖中人?他了解过那天来店里打砸的那帮年轻人的身份,来自秋生从前老板的死敌。难道因为老板隐退江湖,他们就拿他来复仇泄恨?但如果那人想要解决他也不需要黄德高啊,他手下的人就足够。假如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也不合惯例,他已经出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此时才来报仇?后来警察问秋生时,秋生并没有提起那个轮椅上的男人,老板的仇人也没有提及。江湖的事江湖解决。
“她在看守所?”秋生问。夏生点点头,说:“她生病是真的,她说,她会在一个月后死,是医生告诉她的。”秋生把头转向窗外。天越来越热了,街角的那个公园植物蓬勃,其中点缀的花盆开着缤纷的花朵。只是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
“她想你去看她。”夏生说。秋生白了夏生一眼,他当然要去看的,难道他是一个如此铁石心肠的人吗?夏生总是对他充满误解。秋生又从信封里抽出照片,看了一眼。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是我拿命换来的”,这一次母亲真的是拿命换了他的命。
秋生在看守所看见母亲时,母亲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那是一种从心里涌出的笑容,一种满足感,根本看不出她刚杀了人。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这是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秋生强忍住自己的情感,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小,很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也没有重量。他很难想象这双手怎么有力气杀人。听说她包里藏着刀子,让那个左眼患白内障的家伙一刀毙命。
“你怎么找到那个人的?”秋生问。
“天意。”母亲说,“你相信有天意吗?”
秋生不信。不过他没说。
“现在你安全了吗?”母亲问。
秋生没回答。
“警察介入了,应该没事了。”母亲断定。
秋生仔细看着母亲,瘦弱的母亲给他一种轻如鸿毛的感觉,秋生想起放在手心的死去的麻雀(刚才握住母亲的手就是这种感觉),死去的麻雀没有一点点重量,好像因为死亡,麻雀的肉身也跟着消失了,只留下一身的羽毛。母亲没有把假发戴上,光头的母亲并不难看,母亲的头型匀称,看上去像画片上的尼姑。秋生看过母亲演尼姑的戏,不过那时候并没剃发,化妆师把母亲的头发藏在人造的头皮下,头形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看到母亲神色安详,好像她因为终于做了一件早该做的事而心安理得。
母亲看到秋生瞅她的头,说:“化疗的缘故,头发全掉光了。”
“为什么不治了?”秋生问。
“没必要,我倒想活,有一天我和医生闹,让医生告诉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被我烦死了,一生气就告诉我,最多三个月。我愣住了。我问他真的假的。医生没回答,我知道是真的。”母亲看了秋生一眼,又说:“我就从医院逃出来,回永城了,我得在死前看看你们。”
秋生一直知道母亲是勇敢的。比父亲要勇敢得多。秋生又想,母亲生这么重的病独自住在医院里也没告诉他和夏生,母亲表面上简单,实际上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吧。
秋生搞到了母亲的病历,给母亲办了保外就医。母亲不肯去医院。秋生威胁母亲,不去医院就得去看守所。母亲还是乖乖听话了。进永城第一医院后,照例是一系列的检查,动用各种仪器。对于这种检查,母亲很不耐烦。秋生说:“检查一下也好的,万一北京检查错了呢?”说着秋生把母亲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检查床上。秋生抱着母亲,再一次想起死去的麻雀。母亲身体的瘦弱程度让秋生吃惊,真的没有一点分量了。母亲搂着秋生的脖子,诡异地笑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配合。秋生想,他和母亲从来没这么亲近过,这让秋生感到辛酸。
医生看到检查结果,非常吃惊,几乎不敢相信。医生说,照例来说母亲应该失去意识了的,但母亲看起来尚好,这是奇迹。
一天,病房里只有夏生和母亲,母亲突然说:“我想去看看冬好。”夏生想,母亲终于想起冬好来了,他以为母亲早已把冬好排除在记忆之外了。夏生说:“好,我向医生说明一下,明天上午我陪你去。”母亲说:“不用同医生说,医生很烦。”夏生点了点头。母亲说:“冬好能认出我来吗?”夏生不响。母亲说:“上次她没认出我来,当自己是孕妇,摸着肚子,一直喊着宝宝。”夏生看着窗外。每次想起冬好,他都心情沉重。
早上,夏生很早就起来了。天色微明。他来到医院时,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早已梳妆打扮好了,身上穿着回永城时穿的那件浅绿色旗袍,为了遮掩病容,脸部施了厚粉底,唇膏也涂得艳。母亲去公共场地向来是隆重的。
一会儿,两人乘公交车去康宁医院。车上,母子俩没说话,母亲看上去心事重重。母亲这会儿在想什么呢?夏生偶尔会去看冬好,回来后要好些日子才能平复内心的压抑和悲伤。每次夏生都是怀着恐惧去看冬好的。
公交车在大庆路站停下来时,母亲也没同夏生打招呼,突然跳下了车。夏生也跟了下去。母亲脸色苍白,穿过车站后面的人行道,穿过人行道边的树林,径直来到建筑物的墙边,无力地瘫坐在水泥地上。她的双眼早已沾满了泪水。母亲说起她那次去看冬好的情形。那天冬好突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妈妈偏心,总是把好吃的偷偷塞给秋生,还告诉秋生不要同冬好说,冬好会记仇的。母亲吓了一跳,以为冬好终于清醒过来了,激动地对冬好说,冬好,你醒了对吗?你认出妈妈来了对不对?冬好,是妈妈不好,你要吃什么,妈妈这就买好吃的给你。冬好没醒,冬好没理会母亲,脸上露出仿佛看透一切的微笑,慢慢地,那微笑变成了试图控制又抑制不住的狰狞大笑……母亲边哭边说。
母亲终于平静下来。母亲已没有勇气去看冬好了。夏生想,不看也罢,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对冬好来说,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夏生叫了辆出租车,和母亲回到了医院。那天,母亲一整天情绪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