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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团长几乎没费工夫,母亲就答应做这出戏的顾问。第二天,母亲来到排练现场顾问起来。母亲本来是来看笑话的。她虽然是这个团出去的,可打心眼里瞧不起小剧团。况且现在的年轻演员太多心思花在别处,没几个会演戏的。当她看完第一场排练,神色严肃起来,向团长要了本子。团长其实昨天已给了她剧本,她放在家里,还没看。母亲坐在排练厅的一角,低头看起剧本来。夏生在排练的间隙,朝母亲坐着的角落里张望。母亲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好像眼前的喧哗于她根本不存在。直到母亲看完,她抬起头来,目光幽远,泪流满面。厚厚的底粉被泪水冲刷掉了,使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对夏生说:“很棒,你的角色一直在两难之中,演员一生中很难有这样的好角色,这是运气,你要珍惜。”来自母亲的肯定,夏生竟有些受宠若惊。母亲很少肯定他的戏,在专业上,他自知和母亲还有差距。因不想让母亲知道和庄凌凌的关系,中午吃快餐时,夏生和庄凌凌坐得很远。这会儿,庄凌凌正和王静聊天。自从庄凌凌送了王静雅诗兰黛后,两个人又像姐妹了。在戏里,两人都是公主,是仇人,争夺同一个状元。戏外倒是一团和气。她俩正在聊着一则八卦,说的是孙总。那天孙总要带她走,把她吓坏了。庄凌凌说:“现在的男人真的比不上戏里的男人,所以我愿意活在戏里。”王静却沉溺在自己的话题里,说:“也奇怪,我以为孙总还会骚扰我,他好像忘了这事。”王静这么说像是很遗憾似的。这时候,母亲端着快餐盒,坐到庄凌凌边上,说:“你的唱腔要纠结,不能太顺畅,你演的这个角色很复杂,她开始没野心,是一次一次的屈辱让她爆发。”母亲已进入顾问的角色了。
这之后,母亲是尽心尽力指点。夏生发现,母亲已经记得每一句台词。夏生很敬佩母亲的记忆力。
排练一周后,孙总来过排练厅。孙总是团长陪着进来的。团长一直赔着笑脸,孙总倒显得很安静,在排练厅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看演员们排戏。团长递一根烟给孙总,孙总接住。团长要点烟,孙总摆了摆手。王静暂时还没有戏份,过来同孙总打了声招呼。她上穿一件短袖束腰衫,下着一条裙裤,手里拿着水袖,眼巴巴望着孙总。孙总只是点点头,好像没认出王静来。王静坐到孙总身边。团长白了王静一眼。团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叫停排练,他说:“夏生第一次见庄凌凌的戏,夏生正春风得意时,要显得趾高气扬,既要庄重,又要带些轻浮。”说完离开了排练厅。夏生愣了一下,庄重和轻浮完全矛盾,如何才能表演出来呢?王静叹了一口气,说:“孙总是答应了我的,结果主角还是别人的。”孙总没听见王静抱怨似的,说:“你把夏生叫过来,我有话同他说。”夏生下场休息时,王静挽住夏生的胳膊,同他耳语。庄凌凌目光疑虑地看着他俩。一会儿,夏生来到孙总边上,孙总让夏生坐下。两人看演员们继续排练。孙总感叹:“人生哪里如戏,现实丑陋无比,戏里的情感多么美好。”夏生没想到孙总这样的成功人士会发出此般感叹。孙总没看夏生一眼,继续说:“夏生,你哥秋生有情况,要是方便你告他一声,出门小心。”夏生说:“他出了什么事吗?”孙总说:“我只能说到这儿,他明白的。”说完孙总突然站了起来,态度同刚才一样严肃。王静已在台上,水袖正朝这边抛来,同时传来的是一阵香风。孙总站住,愣愣地看了看王静,喉结动了一下。
母亲特别喜欢王静。王静嘴巴比庄凌凌要甜得多,一口一个戚老师,语调像唱戏,婉转曲折。母亲纠正了王静好多动作。母亲对庄凌凌很严厉,一有不到位的地方,就开骂。从一介平民到确信自己是公主的心理转折时,庄凌凌演得很软弱。母亲骂道:“你要高傲,尊贵,想象你是帝王的女儿,别糟蹋这么好的角色。”作为母亲的学生,庄凌凌觉得母亲吃里爬外,对外人好,但心里还是暗自佩服母亲,意见一针见血。庄凌凌对剧本已经烂熟,以为吃透了戏,但演戏这件事真是深不见底,总是有深挖的空间。
看着母亲这么精神,夏生再次确认母亲信里说的都是扯淡,就不再惦记母亲生病的事了。这天排练,母亲从王静身上抽下水袖,自己套上,给庄凌凌示范身段及表演,大概是由于戏太激越,母亲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头上冒出汗珠。母亲停了下来,护着腰向休息椅上走,脚不小心踩到水袖,差点绊倒。她在椅子上坐下,大口喘息。排练停了下来,夏生的心抽了一下,不过也没多问。
晚上,夏生问起母亲的病情。母亲没理他,说:“暂时死不了,会活到你们这出戏开演。”语中带刺。夏生不甘心,说:“是不是明天陪你去一趟医院?你也没必要天天去做顾问。”母亲白了夏生一眼,说:“让我去医院不如你让秋生来见我。”
听到母亲的话,夏生感到内疚。他答应了母亲的,他生性拖拉,一直没去找秋生。他内心拒斥见到秋生,能不见最好不见。秋生和母亲一个德性,不会好好说话。
夏生想起孙总让传的话,也让他有点犯难,他若传话,免不了给秋生一顿臭骂,秋生讨厌别人管他闲事。不过关于孙总所说的事,夏生也没太当回事,他觉得对付这种事秋生有的是办法。
一会儿,夏生出门,进入永城的夜色之中,他拦了一辆的士,去永江边的锦瑟年华娱乐城找秋生。他知道自己此去更大的可能是无功而返,但无论如何他得替母亲跑这一趟。
刚下过一场大雨,这会儿小了一点。的士车窗被雨水淋湿,刮雨器机械地来回运动,夏生看到的街景模糊不清,街头的霓虹灯、路牌、透着光亮的建筑此刻像是河中的倒影,在波光中晃动。对面的车打着远光灯,在雨中射出一道惨白的光,刺得人心慌。的士司机减慢速度,诅咒了几句。
“先生经常去锦瑟年华吗?”司机问。
“不,我不喜欢那儿。”夏生说。
“都这么说,可谁都喜欢往那儿跑是不是?”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看夏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夏生。“若有需要,你找我,包你满意。”司机说。
夏生看了看名片。名片上印着一个裸露的女人和一个电话号码。夏生把名片攥在手里。他看到那司机再一次通过后视镜观察他。
锦瑟年华到了。夏生付了费,下车。他站在雨中,抬头望了望这座建筑。北边,辽阔的永江完全被它遮挡住了。他看到“锦瑟年华”几个大字在雨中不停地闪烁,字后面的大楼则隐藏于黑暗之中,好像这几个字是凭空出现在空中的。有一个坐轮椅的人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娱乐城。他的脸显然受过致命打击,面目狰狞,躬着的身子犹如弯弓似的,整个形象显得颇为古怪。夏生奇怪下这么大雨这人竟还有雅兴到这地方来。在娱乐城门口,可以看到一排小姐站在大厅里,每有客人进入,她们弯腰鞠躬,口中喊“欢迎光临”。那张名片还捏在夏生的手中,夏生看到远处有一只垃圾箱,把名片塞了进去。
秋生的保镖从里面出来,问夏生是不是找秋生?夏生说是的。保镖带着夏生来到电梯边。电梯停留在四楼,这会儿正缓缓下降。电梯的数字一直跳着,像某个倒计时装置。
“生意不错嘛。”夏生没话找话。“还行。”保镖说。“下这么大雨,都有人来?”夏生本来想说,这场面比戏曲演出票房好多了,连坐轮椅的也来。“夜很长,总归要找个地方打发的。”保镖说。“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夏生和保镖进入电梯。电梯四面是镜子,夏生看到自己脸色苍白,形迹可疑。怪不得刚才保镖带着夏生进大厅时,两边的小姐没有弯腰欢迎。她们应该凭直觉辨认得出他不是她们希望的恩客。
保镖带着夏生进了保安室,他让夏生先待会儿,自己则去了秋生那儿。夏生看到保安室有一个监控器,能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还能见到每一个包厢里的情况。难怪保镖会知道夏生的到来。夏生看到刚才那个坐轮椅的人独自待在一个包厢内,不停有小姐进出供他挑选。那人很挑剔,没找到合意的。被拒绝的小姐出去时都松了口气,面带逃过一劫的微笑。
一会儿,保镖回来,告诉夏生,可以去了,秋生正等着他。
秋生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令人讨厌的模样,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位置,让夏生坐下。夏生白了秋生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他没说话,长时间看着秋生。母亲说眼前这个人会唱戏,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你在看什么?我哪里不对吗?”秋生问。
“她来了,在我家里。”夏生说。
“我知道,听说她身体好得很,在给你们的戏当顾问。”秋生说。
夏生想,秋生毕竟还是关心母亲的。他至少还打听了一下母亲的状况。
“听说戏效果好得不得了?”秋生问。
“还好。”夏生奇怪,这段日子秋生老是谈这出戏。夏生不想谈戏,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看她?”
秋生狠狠地看了夏生一眼,沉默不语。
“她老说你,她说你会唱戏,旦角唱得可好了,她说你是天才,你要是一个女的,会是一朵艺坛奇葩。”夏生觉得自己说这话时带着满满的挖苦。
秋生碰翻了桌子上的茶。他抽出几张餐巾纸,把桌子上的茶水擦干净。他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说什么?”秋生语调很轻,但内里有一股子狠劲。夏生了解这种语气意味着什么。当秋生这样说话时,可能会动拳头。
“我是不相信的,但她说你唱得好,说我同你比只有一个小指头的份。”夏生的话里透着不服气。
“你最好别信她,她的话没一句可信。”秋生陡然提高声量,像给夏生一个警告。夏生看着秋生,秋生一脸严正,看不出他在撒谎。夏生疑惑了,他不知该信谁。“她想同你说话,她每天叨念你,你不去看看她?”
“冒这么大雨就为这个来的?”
“是。”
门被敲响了。保镖同秋生耳语了几句,秋生神色严峻,同保镖出去了。秋生不忘回过头来对夏生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空荡荡的办公室只留下了夏生。窗子外,雨依旧下个不停,这间办公室可以看见永江,雨中的永江是暗的,只看得见江边的路灯。偶尔有闪电从天边划过,不过没有雷声。或许是窗子隔音好,听不到。娱乐城在隔音设施方面应该很讲究吧,否则噪音污染会让四邻不得安生。秋生办公室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那张办公桌悬于一角,显得孤零零的。
秋生一直没回来。夏生想可能娱乐城出了什么事情。夏生从不来这种地方,脑子里的想象反倒更为丰富,他潜意识认为这种地方藏污纳垢,出现棘手问题应该是常态。他记起刚才在保安室的监控,想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保安室的门紧锁着。夏生等得也有点不耐烦了,觉得自己应该说服不了秋生的,不想再多费口舌,从电梯下去,走出了娱乐城。娱乐城的大厅空无一人。他想,大概出事了,他突然想起孙总让传的话,与此有关吗?他犹豫是不是应该留下来,把孙总的话传给秋生。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坐上的士回西门街。
夏生进门时,母亲还没睡,她坐在客厅投来探询的目光。见夏生沉默不语,母亲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说空下来会来看你的。”夏生撒了个谎。“真的吗?”母亲喜出望外。母亲就是这么天真。夏生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