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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资金到位非常迅速,宴请后的第三天就到剧团账上。剧本的唱词还没有谱好曲,团长已等不及了,对导演说,先排练,需要演唱的地方,演员根据自己的流派唱腔自由发挥,到时候作曲完成了再照作曲的排,或者演员们自我发挥得好,就照演员们的发挥来。总之哪个效果好,用哪个。夏生觉得团长是真喜欢这出戏,他没见过团长如此投入。
庄凌凌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也特别得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满面春风和趾高气扬了。庄凌凌以为她出演主角是昨天她和王静打架的意外收获。昨天一整天她都认为自己与这部戏无缘了。她在团里和王静大打出手后,回到家里一个人放声大哭。她想过找夏生过来,倾诉自己的委屈。但她知道夏生的脾气,这样他会有压力,会放弃这次演出机会,和她共进退。这对夏生不公平。所以,她愿意一个人承受。没想到今天一早,团长就打来电话,让她去排戏。真是喜从天降。这“喜”来得过于突然,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按掉了电话。团长第二次打电话来,她才多不愿意似的答应了,说:“刚睡醒,收拾一下就到。”这回是团长按掉了电话。她连早饭也没吃就赶到剧团排练厅了。
昨天从孙总那儿回来,夏生本来想去见庄凌凌的,到了法院巷口,他站住了,想,虽然孙总答应了,可经验告诉他商人善变,哪知道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在法院巷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看着对面的这幢小洋房。小楼红色砖墙因经年失修黏上很多青苔斑痕,二楼阳台白色罗马栏杆也几乎变成乌黑色。母亲没调到省城的时候,也曾在这小楼排练。如今那间小排练厅被隔成许多间,住进了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居民。夏生看着这幢熟悉的建筑,觉得这座衰败的小楼像是对他这个行业的一个隐喻——戏曲现如今已经没落了。
庄凌凌主演的是戏里的落难公主。戏开始的时候公主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家是皇族正脉,因为宫廷争斗只好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几代之后这一族已变成了平民,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祖上曾经的光荣。然而突然有人找到这一家,说出了这个惊人秘密。剧情就此展开。夏生演的是新科状元,他慢慢知晓他效忠的皇上的血脉出于异姓,是多年前一次阴谋的产物,皇上的祖先劫掠了宫廷和江山,是一位窃国之贼。在戏里,夏生有过非常艰难的选择,和落难公主有很多对手戏,这些对手戏表明状元心理的转折。
王静出演的是当今皇上的公主,她喜欢上了状元。只是此剧给她的戏份并不多。夏生听说团长要王静演B角,庄凌凌生病或有别的事由时可以顶替演主角,王静当场拒绝,说,你当我是要饭的?想让我在心里面天天咒A角暴毙?因为有情绪,王静在排练时相当散漫,配戏敷衍。团长训斥王静。王静不服气,转身就出了排练厅。团长跟着出去了。不知道团长施了什么魔法,一会儿王静笑吟吟回来继续排练。
庄凌凌既然是人生赢家,所以也放下身段,在排练间隙主动和王静交流。仔细看王静的头,昨天被她揪下头发的部位似乎真有些稀疏。庄凌凌有点过意不去,道歉当然是没有的,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两瓶雅诗兰黛晚霜,是出国的朋友从机场免税商店里买来送给她的。“特别好用。”庄凌凌说。王静客气了一番,还是收下了。夏生看不懂女人之间的事,奇怪王静竟会收下。因为王静收下礼物时脸色并不好看,夏生觉得王静收下的像是两枚定时炸弹,随时会把这出戏炸烂。夏生心里祈祷千万别节外生枝,不然会要了庄凌凌的命。
这一天的排练很顺利,毕竟有一段时间没排新戏了。有戏排对剧团来说就像注入了兴奋剂,平时再怎么不团结,演戏时只能相互依靠,彼此之间成了一个共同体。夏生喜欢这种共同体的感觉,至少将来开演的那一刹,每一个角色都是这部戏生命的一部分。
排练时演员们都不着戏服,不戴头饰,也没涂油彩。因为身段的需要,水袖还是要穿的,水袖就套在日常穿着的衣服袖子外。庄凌凌对本子研究过多遍,不用导演指导,她也知道这个落难公主的角色其实是小花旦慢慢转变成青衣。关键要演好这个转变过程,要不着痕迹,自然天成。戏鞋还是要穿的,为了使身材更显妖娆,庄凌凌在绣花鞋里面还特意加了增高垫,足足有五寸高,一上午排下来,鞋带把脚背都勒出淤青。夏生则穿着一件深蓝色T恤,水袖吊在手臂上,水袖和T恤之间露着一截胳膊。夏生这次的行当是官生,程式中少不了官步,也穿着黑丝绒白厚底高靴。戏曲演员的日常就是练功。用行话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同行知道,一月不练观众知道。所谓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是一桩苦活,好在是自己选的,自己喜欢的,总归苦中有乐,乐在其中了。因为演员们穿着奇特,排练场散乱而滑稽,人人都像抽风似的。不过他们习惯了,一个个无比投入,面色庄重,完全入戏了。有些人因为太投入,反而演得过火,被导演叫停,训斥一顿。
排练结束,夏生同庄凌凌说,先回一趟家,去拿一瓶玛歌红酒,再到庄凌凌那儿。这瓶红酒是上次去法国演出时买的,平时舍不得喝,今晚要好好庆贺一下。庄凌凌先回家做菜。
夏生刚进入小区大门,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夏生心头一热,是母亲在叫他。母亲正在门卫室里,两个管看小区大门的小伙子显得相当亢奋,显然母亲把他俩逗得很开心。夏生有多年没见到母亲了,平常都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不过一见到她,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母亲没有大变,穿着一件绣着白色细花的浅绿色旗袍,身材没走样。一辈子做演员,在人群中总是提着一股子气,即使老了,举手投足总是透着一股子腔调。母亲看起来毫无病容,不像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人。自接到母亲来信,夏生想起母亲,脑子里出现的是母亲卧床不起的画面。夏生松了一口气,母亲看来并无大碍。想起母亲信里的话,夏生觉得母亲可能撒谎了,只是为回来找借口罢了。演戏的人,以为靠表演就可以达成心愿,在旁人看来简直像小丑。
母亲从门卫室出来,一个门卫提着一只中号拉杆箱跟在后面。母亲这样的人,总是找得到愿意帮她的人。夏生把拉杆箱接了过来。拉杆箱不重,也许是夏季,母亲带的行头不多。
母亲说:“西门街完全变了,一点也认不出了。当年,我回来,到了西门桥,到处都是我的戏迷,人山人海。现在都没一个人认得我了。”
夏生记得当时的场面。那时候母亲是真正的大明星,街道两边全是欢迎她的戏迷。母亲是个人来疯,她享受乡亲的夹道欢迎。穿过热情的人群,母亲把带来准备给孩子们的饼干、糖果都送给了街坊,见到年长者,母亲还施舍钞票。母亲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那条狭长的西门街。母亲回到家,精疲力竭,身无分文,连回省城买火车票的钱也没有了。母亲因此落下乐善好施的名声。
母亲跟在夏生后面,东张西望。前几年西门街旧城改造,老街坊都安置到了别的地方,夏生还是有点念旧的,虽然西门街的老屋拆掉了,但他有耐心等着新小区造好。三年等待期间夏生住庄凌凌家里。
夏生心里想着应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到了家,母亲突然疲劳了,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在外面精神,回家就松懈了。夏生想,今天去不了庄凌凌那儿了,一是要照顾母亲,二是母亲不知道他和庄凌凌的关系,他也不想让母亲知道。夏生躲在一边,给庄凌凌发了一个短信,表达歉意。庄凌凌一直没回短信。平常庄凌凌回短信很快的。夏生想庄凌凌大概生气了,感到有点对不住庄凌凌,难得她今天好兴致,特意做了一桌菜。她一定很扫兴。
夏生说:“小时候,天气热了,我经常给你打扇子,你记得吧?”母亲一脸茫然。夏生猜母亲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当年母亲的脑袋里都是戏,家里的三个孩子,除了秋生,她都叫不出名字,直接用老二老三替代了。
母亲指了指夏生的屋子:“整得不错,多大?”夏生说:“一百一十平,老屋拆掉,分了两套房,另有一套给了冬好,秋生不要。”母亲的眼睛红了,一会儿她说:“秋生的公司做得怎样?他都好吧?可怜的秋生,白白坐了六年牢。”
夏生沉默了,他不知怎么同母亲说。兄妹三个,夏生算是最宽容母亲的,但心里面对母亲依旧有诸多不满。他们兄妹仨遭受的罪母亲的责任是逃不掉的。而母亲就是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从来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冬好得病后,母亲去康宁医院探望过,回来大哭一场,难过得要死。之后却再也没去看过冬好,连提都不提起。这只有母亲才做得出来。比如这次,到目前为止,关于冬好,她没一句话。
母亲说:“我这辈子就像做了一场梦,查出这个病,我才醒过来。”夏生将信将疑,几乎是机械地问:“是什么病?”母亲不回答,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母亲擦掉眼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的病流泪,你们不会懂我的心思。”
夏生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庄凌凌的短信,说她已在楼下,来看戚老师。一会儿庄凌凌敲门进来,手中拿着她刚做的几只菜,说,好久不见戚老师了,戚老师精神不错。又说,你们还没吃过饭吧?庄凌凌把菜放在桌上。母亲也不问庄凌凌是怎么知道她来永城的,母亲在这些事上迟钝到令人发指。母亲见到庄凌凌,一改先前的疲态,立马精神了。
第二天,夏生到了团里,刚坐下,团长就来到道具间。团长坐下来,对夏生特别客气,嘴上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都帮我们忙,天时地利人和啊。”
夏生不知道团长在说什么。大概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团长靠近夏生,问:“戚老师回永城了?”
传得真快,大约是庄凌凌说的。夏生想不出母亲回永城,团长这么亢奋干嘛。
团长说:“夏生,我们这出戏得让戚老师当顾问,这是老天送我们礼物,戚老师的牌子一打,就不怕没观众,至少戚老师的老戏迷都会来捧场。”
原来兴奋点在这儿呢。夏生觉得团长是天真了,夏生对母亲现在还有那么强的号召力存疑。再说以母亲的脾气,要是让她掺和进来,少不得会矛盾四起,乱成一锅的。夏生刚要开口,团长打断他,好像怕夏生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团长说:“明天你在家等着,我来你家看望戚老师,聘书都备好了,你回去先同戚老师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夏生这一点很佩服团长,要么不干,干起来雷厉风行。
晚上回家,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在生闷气。夏生以为是自己不替她问医,不关心她的缘故。但是她信中已经说了,她不就医,到时候死了拉倒。夏生误解了,不是为这个,白天母亲去秋生公司找过秋生,还带了特意为秋生买的礼物(一瓶男用香水)。秋生拒见,让手下的人把她赶走。母亲在大堂和保安对骂,说:“我是他的娘,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没有人相信母亲的话。有两个黑衣人抬着母亲,把母亲扔到大街上。母亲穿着旗袍倒在地上,双脚朝天的样子,很是狼狈。
母亲对夏生说:“他这样对我,我真是白生了他。”
母亲对秋生有一种奇怪的偏爱。也许就像她说的因为难产的缘故。小时候夏生倒经常拍母亲马屁。没用。有年母亲急着回省城,需要买一张火车票的钱。母亲知道秋生有钱,她给孩子们的生活费都寄给秋生的。她可怜巴巴向秋生要,秋生理都不理她。夏生知道秋生的钱藏在哪里,秋生房间的墙壁上有一个洞里,洞口那块砖是活动的,钱藏在里面。母亲听夏生这么说高兴坏了,拿来凳子,踮着脚把手伸入洞里,取出一只盒子。里面除了有二十块钱,还藏着一块钻石牌手表。看到这块手表,母亲和夏生都吃了一惊。这表是失踪的父亲的啊,怎么会在秋生这儿。母亲因为赶火车,也没多想,带着夏生进了当铺,把手表换成了钱。后来又带着夏生进了商店,以最快的速度,给夏生买了一件红色T恤,给秋生买了一根金利来皮带,然后赶到火车站走了。夏生很嫉妒,觉得母亲就是偏心,好东西总是留给秋生,他也多么想要一根金利来皮带。夏生把金利来皮带交给秋生时,被秋生揍了一顿,下手从来没这么狠过。秋生还烧掉了皮带。烧掉皮带的那一刻,看着火光和浓烟,夏生是多么惋惜。
母亲一脸委屈看着夏生。夏生不知怎样劝慰她。夏生想,看来秋生真的对母亲恩怨已绝。
母亲生气归生气,不过亲自上灶做了一桌菜。她说,从秋生那儿回来去菜场买了点海鲜。夏生看着母亲做菜的样子,竟有一些触动。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母亲做的菜。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母亲没有解释,做完菜后,坐下,让夏生吃,自己几乎不吃。母亲问,味道怎样?味道很一般,但夏生不想扫母亲的兴,点头说不错。母亲说,知道你骗我,我这辈子很少做饭,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做给你吃。夏生低着头,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算不上可口,却是第一次吃母亲做的菜,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此时的情绪是多年来压抑着的委屈,还是一种突然被关心的软弱。
新小区很安静,窗外传来戏文声,伴着低沉的二胡演奏,大概是小区里的老年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娱乐。夏生有点吃惊听到这曲声,之前他从未听到过。他想,他可能对越剧这种曲调不敏感了。他因此想起团长要母亲做顾问一事,他考虑是不是要告诉母亲,他不确定母亲的身体是否可以胜任。
母亲默默看着夏生吃饭,双眼慢慢泛红,她说:“秋生这么恨我吗?”夏生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母亲说:“他坐牢时,我去看过他,不肯见我。”夏生想,难道母亲指望秋生见她时和她相拥哭泣?
母亲说,她去探望秋生那天下着雨。母亲很早就去了,填了约见单,在特见室外排队等候(很多家属比母亲到得早)。管教喊到名字,家属才能进去会见。那天母亲等了一整天,直到走廊上的人散尽。管教告诉母亲,秋生一整天都在车间做工。母亲哭着问秋生怎么不见她。又问管教,秋生在里面缺什么,她带给他。管教没有回答她。母亲从那幢建筑的大门出去,一直在流泪。
“我这三个孩子,就数秋生最有艺术天分。”母亲把头转向窗外,好像她这会儿也听到了曲声。
夏生低头吃菜,没看母亲。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虽然演员的眼泪说来就来,夏生还是无法面对。
“秋生这孩子心思藏得深,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家一个个二百五,就他什么放在心里。”母亲说。
夏生惊讶母亲说出这话。看来母亲表面上无心无肝,也还是有洞察力的。
“那时候我还在永城,刚入行,心里不踏实,每次排好戏,都要在秋生面前表演一次。秋生这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天赋,每次都能指出问题所在,说到我心坎上去,还会像模像样给我示范,可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懂那么多。那时候我想,要是秋生是个女孩,他一定会成为闪闪发亮的明星。”母亲说。
“你是说秋生会唱戏?我一次也没听过。”夏生觉得母亲在胡扯,太夸张了,她大概把幻象当成了真实,是母亲对秋生的情感投射吧。
“他不肯在人前唱戏。他喜欢摆臭男人的架子,讨厌自己变成一个女人。他啊,唱戏时很妖的。有一次我让秋生在我同行面前唱,他就翻脸了,有一个星期不理我。”母亲表情柔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夏生很难相信。他和秋生是兄弟,秋生怎么瞒得了他。一个人的天赋怎么可能深藏不露这么久。
夏生吃饱了,放下筷子。母亲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目光既热切,又带着某种谄媚。母亲说:“夏生,你可不可以同秋生说说,就说我快死了,想见他。”
夏生站起来,拿起遥控器,开启电视。他背对着母亲。他的背能感受到母亲的目光。夏生实在是不愿去找秋生,但还是心一软答应了:“我空了去找找他吧。”他的背部感受到母亲的兴奋。母亲站起来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剩菜。夏生关掉电视,说:“你休息吧,我来收拾。”母亲说:“你看你的电视。”
晚上,从母亲房间传来越调,是《奔月》的唱段,母亲唱得很轻,但透着辽阔的清寂和无奈。
吞灵药,生翅膀,入了广寒门,晓星沉,云母屏,独对烛影深,寥廓天河生,
寂寞云裳赠,
空悔恨,
碧海青天夜夜凡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