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字数:4229

收到刘宝平的短信之前,整个世界和37路公交车都运行正常。这个闷热无风的周日午后,古玉站在车厢后门处的一个天蓝色空座边上,看着车流两岸无尽的楼宇和行人。车声涌动,乘客稀少,他是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他每次都站着,哪怕车上空无一人。这看上去有点傻,却让他感觉轻松。两年前刚从肋巴滩调到雍城那几个月,他也曾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坐过几回,不过很快就不坐了。坐着令他紧张。每到一站,他都忍不住望向车门,仔细甄别刚挤上来的乘客,然后飞快地评估自己是否应当起身让座。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对他们负有某种责任,并为此瞪大眼睛绷紧身体,像个紧盯着显示器的雷达操纵员,生怕漏掉了重要的空情而被送上军事法庭。

他总结过,公交车上真正需要让座的乘客微乎其微:要么老得走不动路,要么小得还不会走路,要么就是身怀六甲不方便走路。问题是大多数时候,其间的界限并不清晰。有一回他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爸爸大腿不停往地板上出溜的小男孩,不料他才起身,小家伙却冲他做个鬼脸,嘻嘻笑着跑去了车厢另一头,等他回过神来,位子已经被别人占了。更难判断的是那些刷老年卡的乘客,他们看上去压根儿没有六十五岁,常常担纲车厢骂战的主角,火力全开时中气十足口沫横飞,词汇粗鄙而丰富,弄得众人纷纷闪避,丝毫看不出需要让座的迹象。为了舒缓乘车时的紧张情绪,古玉也学着和别人一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讨厌的是眼皮总在剧烈抖动,那种感觉类似见死不救,而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迅速堕落。最后一次是在地铁二号线上,他还没来得及从刚挤上来的一堆乘客中发现合适的让座对象,身边一位瘦小的阿姨已然起身去招呼一个穿裙子的姑娘了。来来,坐这儿。几个月了?她们微笑地攀谈着,让呆坐一旁的古玉深感沮丧。他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是个孕妇呢?问题是孕妇难道不应该挺着大肚子,体重一百六十斤才对吗?这失误造成的挫败感很长时间挥之不去。虽然那天他穿着优衣库买来的T恤和短裤,没人知道他是个三十二岁的空军上尉。

那次以后,他再也没在公交或地铁上坐过。他宁愿站着。站他不怕。十八岁上军校的第一课就是站军姿。最长一次他站过三个钟头,那是因为内务检查时他们忘了擦灯管而丢掉了流动红旗,班长盛怒之下对他们的惩罚。班长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不时用膝盖顶他们的腿弯,或者冷不丁地去拽他们的袖子,看他们双腿是否用力绷直,手臂是否紧贴裤缝。那一回全班九个人站晕了两个,站吐了一个。每个晕倒的同学需要两个人搀扶回宿舍,呕吐的同学也需要有一个人陪同,最后只有古玉一个人从头站到了尾。他和班长大眼瞪小眼,至今回想起来都很可笑。那时候他的两条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不像现在,右膝到屁股一线多了十几处白色的疤痕,总会在阴雨天开始作祟。所以只要站着,就不用再去考虑让座的问题,就不会让自己那么紧张。雍城总是让他紧张。即使现在陪着冯诗柔上街,他依然感到紧张。尤其是在商场,一进去便会面红耳赤胸闷气短,额头和掌心不停出汗。去商场是为了陪冯诗柔,他不好不去,但公交车上他可以不坐。你干吗呀?起初冯诗柔会奇怪地瞅着他,为什么不坐?这个问题的答案过于庸人自扰,连古玉自己都想不好该怎么回答。他只能笑着摇头,告诉冯诗柔他不坐,他真的不坐,他就是喜欢站着。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特殊。连续三个星期,他都被马处长摁在仓库搞方案。一个联合火力演习弹药保障方案。一个仓库实战化训练方案。一个野外驻训组织实施方案。这个周末本来也得加班,战区空军保障部李部长下周四要带工作组来仓库检查工作,马处长想尽快把汇报材料弄出来。意外的是周六下午,他突然开恩把古玉放走了。

我差点忘了,六月十九号你还要去西藏押运,也没几天时间了。马处长翻了翻台历,汇报材料先放一放,李部长周四到,时间还来得及。你先回趟家,也有日子没见小冯了吧?

没事的处长。古玉习惯性地客气着,去西藏押运也没啥,也就是地方远点海拔高点,半个月差不多也就回来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远不远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完成多样化保障任务的问题。仓库组建几十年都从来没往西藏押运过火工品,现在让我们去,这说明什么?说明这是一个全新的考验,机关和部队也在看我们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否则就那十几发弹,我叫保管队去两个人押运不就完了,还要你一个副营职参谋带队干啥?马处长瞅古玉一眼,行了,听我的,你先回去。你和小冯上个月不才刚领证吗?小两口总不见也不对……回去吧,材料周一再说!

古玉没再客气。在马处长手底下干了两年,听得出他是认真的。加上最近两天,右膝上方又开始发胀。凭他八年来的经验,这种特殊的酸胀感——让古玉想到缓慢生锈的金属——正在提醒他空气湿度过大,而他也在办公室坐得太久,确实需要休整一下了。

昨晚回来见到冯诗柔,免不了有些用力过猛,早上醒来右腿酸胀得厉害,下床都有些吃力。上午陪冯诗柔逛街时,右腿感觉像是粗了一圈,他不得不经常停下来用力甩腿。你咋了?没事啊。噢,我以为你等不及了。没有没有。那就好,我再试试这条。整个上午冯诗柔都在试裤子。大批裤子破洞的姑娘在街头出没,冯诗柔不能没有。他们走了两条街上的好几家商场,试了能有十五条裤子,那些裤子的颜色、材质、版型、长短、价格,以及洞的位置、面积和破损程度令冯诗柔犹豫不决。好看吗?挺好的。比刚才那条咋样?都挺好的。古玉每次都这么回答,虽然他认为那些紧身牛仔裤并不适合身材略显矮胖的冯诗柔。快到饭点了,他们才走了很长的路回到最初去过的那家商场,买了最初试过的那条裤子。当然是在冯诗柔的带领下,不然古玉不可能找得到。调到雍城两年了,古玉依然会在商场里迷路。这不奇怪。城市缺乏能见度,比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更难辨别方向。

买完裤子,他们去了一家网红泰国菜馆。他们前面排了十一桌。认识冯诗柔之前,古玉从来没为吃饭等过位。排队上厕所是因为没办法,排队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呢?肋巴滩不存在这种事。就像那里不存在雾霾、噪音和交通堵塞一样。可冯诗柔想吃,那就吃好了。他们坐在餐厅门口的条凳上各自埋头玩了四十分钟手机,身边弥漫着一股塑料烧着了的怪味儿。进去坐下以后才知道,那怪味来自一种漂浮着黄色泡沫的汤。每上一道菜,冯诗柔照例会先拍照,她的朋友圈需要这些照片。她还让古玉给她拍。把我脸拍这么大,你能不能走点儿心啊?和从前一样,古玉拍出来的没有一张能让她满意。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拍吧!古玉如蒙大赦,赶紧把手机还给冯诗柔。

后来古玉回想起这一幕时,记得最清楚的是餐厅墙壁上的各种交通标志,以及服务员的东北口音。按照冯诗柔的计划,午饭后他们会去看电影。她要穿大家都在穿的破洞牛仔裤,也想看大家都在谈论的爱情片。古玉一直认为,爱情片和科幻片应该归入一类,因为它们描述的东西并不存在,当然,他不会发表这种愚蠢的意见。接下来,他们将去吃位于雍城最高建筑顶层的一家网红下午茶,里面有漂亮的蛋糕、餐具和外国服务生,冯诗柔已经念叨了好几个星期。古玉清楚那地方会很贵,而且自己会浑身不自在,他更想找个地方吃一颗白水煮羊头。至于晚上干什么,冯诗柔还没想好,好在马处长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午饭才吃到一半,古玉就接到了马处长的电话。

在什么位置?机关刚来电话,说李部长的日程提前到周二上午了。马处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皱褶,本来不想叫你的,宁主任一个劲催着要汇报材料,你现在能赶回来吗?

当然没问题。在这个湿热黏腻又生死攸关的夏天,没什么比马处长的召唤更重要的了。冯诗柔的脸本已沉了下来,听古玉提到马处长,表情又和缓了些。行吧,你去吧,咱俩的事还得靠人家呢。这让古玉有些内疚。从认识到结婚这半年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周末。每次见面之间相距很长时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接一条的路面减速带,刚加速就得制动,让古玉无法感受到想象中应有的速度与激情。按他的想法,以这样的交往频率,两年以后再结婚应该是适宜的,可冯诗柔却表现得很热情。咱们结婚吧,我想结婚了。她说,还需要等什么吗?古玉没想出还要等什么,所以他们就去领了证。冯诗柔是医科大学的硕士、肿瘤医院疼痛科的医生,人家愿意嫁给他,已经远超他的人生预算,他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领结婚证那天,他只请了一个上午的假。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两人吃了点粥,古玉就回仓库去了。这无疑是场成本低廉的恋爱,如果他是冯诗柔,恐怕都不会看上自己,可冯诗柔几乎没有抱怨过。除了幸运,他找不出别的解释。离开时,他提前结了账,又给冯诗柔微信里转了一千块钱。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会是自己和冯诗柔共进的最后一次午餐呢?

车又停一站,下去几个人,又上来了几个人。一个头发乱糟糟,T恤卷到胸口的小伙子走过来,看了一眼古玉,像是嫌他挡住了座位。古玉赶紧往边上挪一步,小伙子一屁股坐下,又伸手拉开窗玻璃,一股热风顿时涌了进来,而37路本来是趟空调车。小伙子接着从裤兜里摸出根烟,点上抽了起来,灰色烟雾笼住了古玉的脸。二手烟果然很难闻,远不如自己抽着感觉好。

古玉只好又往边上挪了一步。这个时候,掌中的手机兀地震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一眼,屏幕上出现的名字令他心脏紧跟着猛震一下。像是在机场上突然听到了消防车的尖叫。机场上每个人都知道消防车鸣笛意味着什么,而这个名字只有他才知道意味着什么。这个名字像是铁箱子上陈旧的标签,里面装满了破损的回忆、流血的伤口、泄露的隐秘和意外的死亡。

刘宝平刘宝平刘宝平刘宝平

他瞬间预感到了危险。盯着屏幕上的短信通知,迟疑着不敢点开查看。他居然被刘宝平整怕了!每次想到这个名字,古玉都会立刻喝止自己。起码一年没有刘宝平的音信,他常常认为自己已经把这家伙忘掉了,至少在理论上,他是应该把他忘掉的。然而此刻,那张圆鼓鼓的脸却非常3D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竟然还在冲着他笑。我是宝平啊连长。滚蛋,谁是你连长!然而回忆永远单向输出,刘宝平听不到。记忆中的刘宝平正像一只企图打开铁笼的野猪,背后有无数青面獠牙的往事正在互相推搡着想要冲出来把古玉撕得粉碎。

他似乎听到司机在前面喊了句什么,一时间却理解不了。脑袋像是高速运转的飞机发动机瞬间吸入异物,把原本坚固齐整的涡轮叶片打得稀烂。过了五分钟,要不就是五秒钟,他的意识才渐渐恢复。车上不许抽烟!司机在前面喊。显然,说的正是坐在他旁边的小伙子。但对方塞着耳机,正伸手把烟灰弹向窗外。而风又生气地把烟灰吹回车厢,有一些飞到了古玉黑色的T恤上。他抖了抖衣服,伸手去拍小伙的肩膀。

司机师傅喊你呢。古玉等小伙子转过头摘下一只耳机才说,车上不能抽烟的,赶紧掐了吧。

跟你有毛关系?小伙子可能受了冒犯,瞪起了眼,你算是干啥的?

我就是替人家司机师傅传个话。古玉赔着一点笑脸,公共场所抽烟总归不对,你说是不是?

司机是你爹啊?小伙重新塞上耳机,管闲事!

心猛跳起来,而脸也刷地热了。就在小伙子即将转回头的瞬间,古玉一把从他唇间揪出半截烟卷丢出了车窗。车窗抛物是不对的,可扔在车里似乎也不妥。小伙子腾地站起来,准确地说还没站起来,脖子已经被古玉扼住了,右手在这根汗腻腻的脖颈上稍微打了打滑。按照“捕俘拳”的套路,这个动作叫作锁喉。在肋巴滩场站警卫连,这是人人都要熟练掌握的基本战术动作。古玉认为自己并没使太大的劲,却也足够让小伙屁股悬空,上半身后仰着抵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这么僵持了几秒,小伙子终于放开双手举过了肩膀。

古玉松开手,小伙子一屁股滑回座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不会有第二回合了,古玉想。他似乎从来没这么干过。哦不,也不全是。很久以前,他也掐过刘宝平的脖子。心跳得很厉害,后背一阵阵发凉。为什么要动手呢?他问自己。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要不就是刘宝平的短信闹的。他可能把面前这个小伙子当成了刘宝平。


星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