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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多,冯诗柔发了条朋友圈。造型奇特的瓶瓶罐罐。木质楼梯。革面发亮的沙发。漂亮玻璃杯里的彩色饮料。窗外雍城流光溢彩的夜景。橱柜里的限量版马克杯。配着一句感想:爱和美好。
古玉飞快地点了赞。冯诗柔喜欢发朋友圈,每天都得发个三五条,图文并茂,风格相近,宜于直接点赞。不过每条朋友圈下面都只有他点的一个孤零零的赞。古玉明白,他和冯诗柔之间目前还没有共同的朋友。这也正常。毕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非常有限,还没有机会去认识彼此的朋友或者同事。如果真要介绍什么人给冯诗柔,他似乎也没有合适的人选。齐胖子肯定不考虑。常宁宁也不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常宁宁,仓库上百号人就我俩最聊得来。他能这么介绍吗?不能。他不能把一个单亲妈妈介绍给冯诗柔。他和冯诗柔运行在两个不同的星系,相隔很久才会彼此接近一次。这个时候古玉会觉得,除了彼此的身体,他和冯诗柔其实还没那么熟悉。
所以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请冯诗柔帮忙。如果冯诗柔欣然同意,那她和吕老师就不得不见面。他们见面时将不可避免地谈及自己。而毫无疑问,吕老师口中的自己将彻底否定掉冯诗柔口中的自己,哪怕他们谈论的完全就是同一个自己。他到底有多少个自己?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痛恨刘宝平。这个该死的刘宝平,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该死的事情!他甚至怀疑这是刘宝平的恶作剧。他故意想让自己难堪,他难道没这么干过吗?在警卫连当连长的第一年,军区空军军训处来旅里考核警卫分队训练情况,现场抽考一个建制班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和单双杠练习。古玉当然想让二班上,那是连队的尖子班,只要有工作组来检查,拉出去显摆的从来都是二班。但机关那帮家伙也不傻,拿着花名册直接选了全连垫底的四班。四班训练成绩最差的原因就一条:刘宝平在这个班。他河马一样的长相和身材轻而易举地就将全班的平均成绩拽到了沟底。
考虑到考核的重要性,古玉还是选择了变通。他把两个排长叫来,告诉他们刘宝平不用参加考核,让二班派个体能好的新兵顶替刘宝平,点名时刘宝平不要吭声,由二班的新兵代他答“到”并代他上场。古玉认为这个计划没什么漏洞,为此还得到了两个排长的吹捧。他唯独没想到军训处的参谋在队列前点名时,刘宝平和他的替身竟然一起答了“到”。怎么回事?刘宝平出列!参谋火了,于是古玉眼睁睁地看着队列前站出来两个刘宝平。非但如此,刘宝平还立刻掏出士兵证,证明自己的确是正品刘宝平。正在现场陪同的军训科长指着古玉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弄虚作假蒙骗上级把训练当儿戏,好像古玉从来没向他汇报过而他也没拍着古玉的肩膀说此计甚好一样。考核结果不用说,刘宝平照例把全班拽进了沟底,因为全连唯一一个五公里越野不及格的就是他。而古玉的档案袋里就此多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
那天从操场上回来,古玉站在连部门口一迭声地大喊刘宝平的名字,刚跑完五公里的刘宝平呼哧呼哧地跑到古玉面前,正准备立正敬礼,迷彩服领子已经被古玉一把揪住了。谁叫你站出来的?报告连长,我——你个×!你站出来想证明啥?证明全连就你跟猪一样连个五公里都跑不下来吗?报告连长,我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我觉得……古玉没让刘宝平觉得完就一把掐住了他河马一样的粗脖子。你什么毛病?你脑子进屎了吗?被锁了喉的刘宝平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他脸涨得通红,两只手居然还紧贴着裤缝,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古玉很想把他捏死又不能真把他捏死,只得猛地把他推开,刘宝平后背重重地撞在走廊墙上,然后才弯腰咳嗽起来。你到底想干啥?你们排长没给你说换人吗?报告连长,说了。说了为什么不听?报告连长,我觉得这不可能是你的意思,我觉得你绝对不可能同意这么干的。
古玉不记得自己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件事的回忆每次到这句话就戛然而止,像是一部数据出错的盗版电影。那时候刘宝平是个新兵,所以他说的古玉信了。现在他还能信吗?两年前在水青火车站,吕老师给他的那记耳光劲道十足,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相反,在古玉和吕少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看上去健康快乐,没事就叫古玉去家里吃饭。吕家饭桌下面永远放着一个十公升的白色塑料桶,装着从水青酒厂门店打来的六十度散酒。吕老师酒量不行却爱喝,喝不到三两就开始弹钢琴。这可是伟大的贝多芬啊!他脸红到脖颈,头顶秃了,留着一圈前清遗老式的头发。
古玉,你现在知道我为啥给她起名叫少芬了吧?这话他起码说过五百遍,我给你说,我这个女儿攒劲得很,你自己说,我这个女儿咋样?
哎呀你烦死了!这时候吕少芬会红着脸把酒杯收走,再说我改名去呀!
吕少芬当然不会改名。她多爱她爸啊!每天早上起来给她爸做一碗加荷包蛋的汤饭。水青的汤面叫汤饭,捞面叫干饭,当然,拉条子还叫拉条子。古玉最喜欢吃的就是把吕少芬炒的菜拌进吕少芬做的拉条子里,每次起码两碗,三碗也吃过,吃完后一站起来就没法再坐下去。刘宝平也常跟着去混饭,吃得比古玉还多。并不是古玉愿意带他,而是吕老师喜欢他。你们那个小宝平呢?如果他没来,吕老师就会问,你们那个小宝平攒劲得很,他会看人,对你相当崇拜!吕少芬每次发工资都去给她爸买两瓶“草原风情”,不过他爸更喜欢喝散酒。晚上过了十点她爸要不回家,她就会不停地打电话,像怕老头丢了似的。她甚至还张罗着给她爸再找个伴儿,不过古玉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水青县广大干部群众都知道,文化馆的作曲家吕老师向来风流不羁,身边总会围着几个能歌善舞的半老徐娘。吕老师一喝酒就弹琴,一出门就戴围巾。水青县城位于肋巴滩机场以东二十公里,海拔一千九百五十米,年平均气温只有一摄氏度,三伏天睡觉也得盖好被子,否则半夜会被冻醒。全中国都找不出几个像水青这样适合喝酒和戴围巾的地方,所以吕少芬给她爸买了至少一百条围巾,而高瘦的吕老师也有足够的时间来戴那些颜色材质各不相同的围巾。
印象中的吕老师戴过无数条围巾,可此刻古玉想不起任何一条具体的围巾。那些围巾在散乱的记忆里被抽象,变得久远而斑驳。眼下他更关心手头的汇报材料。到现在他才写完了第一块,照这个进度,写到天亮也交不了稿,而他不可能真的在半夜三点给马处长打电话。他给自己定的最后时限是十二点,再晚的话他将无法面对马处长。他不能在一天之内让马处长生两次气。
绝对不能。两个月前,他给政治处打结婚报告时才知道,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你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是不在啊,我给你说过我户口在雍城了吗?没说过。那你问过我吗?没有。那不就对了吗,搞得好像我骗你一样。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古玉没再请过一天假,每天晚饭过后就直奔办公室,像个恪尽职守的灯塔看守人一样点亮四根灯管,好让马处长散步回来时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加班。马处长在任何时候走进办公室时都能看到他正端坐在电脑前苦苦思索。他在办公桌上摆着满当当的烟灰缸、深色的茶或咖啡和四处铺开的红头文件,附赠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响。这是他为马处长精心定制的欢迎仪式,约等于鲜花、地毯、军乐队。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些事情上变得如此才华横溢?古玉自己都无从知晓。仿佛正在假装专心听别人讲一个索然无味的老笑话,而且必须要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并不想这么做,可他就是这么做了,不然他还能怎么做呢?仓库的新编制表上那些纵横的线条把他给死死地网住了。仓库机关三个部门——业务处、政治处和后勤处——很快将合并为一个综合办公室,原有的十五名军官编制削减了一半还多,只剩下六个。才六个!葫芦兄弟还有七个呢。这意味着现有的机关干部大多都无法纳编。按古玉从前的打算,只要和冯诗柔领了证,就算无法纳编而被迫转业,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随着冯诗柔安置在雍城。现在事情复杂了。冯诗柔的户口并不在雍城——她的户口怎么会不在雍城呢?古玉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在肿瘤医院工作的冯诗柔必定是雍城户口——这就意味着结婚只是一个段落的开始而非结束。他已经和冯诗柔结了婚,却依然不具备落户雍城的资格。他必须重新修订关于雍城的人生规划。他要尽快给冯诗柔办理随军手续,等她成了雍城人,自己才有可能留在雍城。他仔细研究过雍城的军转政策:干部配偶随军满一年之后才有资格转业到本市,否则只能回原籍安置,而他的原籍是雍城西北两百多公里的本省小县城,比水青县好不到哪里去。即便一切顺利,一年后办完随军,还要再服役一年,这样算下来,古玉最少要在仓库再待满两年才满足落户到雍城的条件。问题是,所有人都盯着那么几个军官编制,领导会让他再多待这凭空冒出来的两年吗?
他不知道。那么他不能再去想吕老师了。想也没用。今夜他不关心人类,他只想材料。在纳编的问题上,他唯一指望的只有马处长,所以他必须把活干好。活干好了马处长就会高兴。马处长一高兴,也许就会愿意帮他。他必须服从这个比吕老师的癌肿更为坚硬的现实。他需要把吕老师从自己脑袋里切除,哪怕只切除这一个晚上。他紧紧攥着手机,手心汗津津地,像是攥着颗拔掉了保险销的82-2式全塑钢珠手榴弹。他熟悉这种圆滚滚沉甸甸的武器,里面藏着一千六百颗直径三毫米的小钢珠。他不可能一直这么攥着。他必须得把它投出去。于是他就投出去了。投出去未必会炸到别人,不投出去肯定会炸到自己。他在微信里请冯诗柔帮忙联系床位时,特意说到这个吕老师只是几年前曾帮他们连队辅导过合唱节目并且得了一等奖的一个音乐老师,冯诗柔不必亲自出面——他认为自己不这么说的话,冯诗柔一定会亲自带着吕老师去看病的——只要电话联系好了告诉他一声就行。
扔下手机,古玉微微松了口气。腿忽然不痒了。他起身走到办公室中间,冲手心吐口唾沫搓一搓,深吸一口气趴在了地上。在继续写材料之前,他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做过俯卧撑了,半年?要么就是一年。他本打算一百个起,结果才六十个就感觉在垂死挣扎。好容易撑到七十,整个人像条甩在案板上的鱼,沉沉地撂在了木纹地板革上。搁在肋巴滩,这动作会让手下的兵笑上一个礼拜。在警卫连那几年,他的俯卧撑最高纪录是三百二十七个。即便后来到军训科当参谋,做两百个以上也毫无问题。而此刻,他觉得自己体肥如猪,气喘如牛,甚至远远比不上后来的刘宝平。
他爬起来回到办公桌前。他不确定自己的精神振奋了没有,心跳得倒是很厉害。靠在椅背上喘了会儿粗气,正准备继续干活,猛地发现窗玻璃外面爬着一只小壁虎。菱形小脑袋歪着,白色肚皮微微起伏,四只脚五趾大开贴着玻璃,在灯光下仿佛是透明的。这小东西在肋巴滩叫“四脚蛇”,夏天的戈壁滩上常能看见。它喜欢爬在石头上晒太阳,一旦有人走近,它会很不高兴地甩甩尾巴,扭身钻进石缝里。而在雍城,他还是头一回遇上。他拿起手机,悄悄凑近窗户想把它拍下来。可能是靠得太近,小壁虎警惕地动了动脑袋,在玻璃上转了个圈,转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