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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在一号洞库仔细核对完将要押运走的十二发15号弹,古玉没坐电瓶车,而是沿着幽深的坑道往外走。航空爆破弹重而航空杀伤弹轻。航空穿甲弹细而航空燃烧弹粗。航空照明弹带吊伞而航空照相弹不带。梯恩梯的机械感度很小,就算朝着它开枪也不会爆炸。黑索金一点不黑,它其实是种白色的结晶物。
身边码垛的弹药古玉已经非常熟悉,而人却依然陌生。从洞库出来,刺目的阳光让他眼前发黑。他索性坐在了洞口旁的草坡上,面朝太阳闭上眼睛。他应该回办公室的,但这时候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昨天傍晚离开家,他在大街上游荡了很久,后来右腿酸胀得厉害,就坐在路边的长凳上,一直坐到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才打车回了仓库。整个晚上,冯诗柔给他发了很多条微信,还打了十几个电话,但他没回也没接。他不知道说什么。就像早上马处长问他为什么没在家多待会儿,他也不知怎么回答。
回来了也好,正好把这个给你。马处长把手里的几页传真纸递过来,我从我同学那里要来的一些高原行车的经验材料,他在拉萨和日喀则都待过,对西藏那边的情况特别熟。你好好看看,马处长带着一丝笑意,这可是押运秘籍,应该能有点帮助。
不用了处长。古玉犹豫一下,我用不上。
有备无患嘛,怎么叫用不上?马处长愣一下,人家出去旅游还做做攻略呢,这是仓库第一次押运火工品去西藏,你又是带队干部,更得准备充分些。
我去不了了。
为啥?
我不想去了。
这话怎么讲?马处长把手收了回去,意外地看着古玉。他可能想从面前的这张还算年轻的脸上发现点儿什么,为什么不想去了?
不为啥,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什么有意思?
没什么有意思的,什么都没意思。
所以你就不去了?
是。
因为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打算撂摊子不干了?马处长的腮帮子微微发抖,我知道你这几天状态不对,但这好像还构不成你不去押运的理由吧?
我状态挺好的。古玉愣了愣,就是不想去了。
现在要是让你上前线打仗去,你也打算说你不想去了,是这话吗?
我没那么说。古玉低声嘟哝着,那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马处长猛地把手里的材料拍在桌上,震得古玉一激灵。他眼看着马处长的一张关公脸很快红得要滴血,不想去了,你说得轻巧!你凭什么不想去?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说这种话?就你古玉有情绪?别人没有?我马书南没有吗?你加班我也加班,你熬夜我也熬夜,我比你舒服吗?我副团马上满十年,原来人家说我是保障部最年轻的副团,现在呢?现在是最老的——算了,不扯这个。没错,我明年三月就该转业了,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去对领导说我不干了,能吗?不能,因为我说不出口!因为我还有我的原则,我还有我的尊严!尊严,懂吗?我不知道你遇上了啥事,我也不想问你,但是不管遇上什么事,我都不能允许你给我拿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允许!什么叫疾风知劲草,一点风就把你吹倒了?以前的你是这个样子吗?你档案里的二等功是怎么来的,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古玉完全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咆哮的马处长。他印象中的马处长永远和颜悦色温文尔雅。两年前来仓库报到那天,马处长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起草一份从严治军教育提纲。古玉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把十页纸的提纲送到了马处长桌前。他不知道马处长看了没有,因为马处长压根就没再提过这事。这说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很好,要么很烂。不过古玉不担心。部队机关搞材料,一级就是一级的水平。离开肋巴滩时,古玉是航空兵旅司令部军训科的副营职参谋,而综合仓库只是个团级单位。一个作战旅机关拿出来的材料多少要比一个后勤团级机关高一截,就像雍城的人总比水青的人见多识广。事实也是如此,虽然马处长没给出任何评价,但业务处乃至整个仓库的大材料从此就归了古玉。从这点上说,马处长是赏识古玉的,虽然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就像他从来没有如此狂怒过。
我为什么要推荐你去负责这次押运?我不看别的,我就看你古玉经历比别人全面,干工作比别人卖力,出去能把这个任务完成好!当然了,我也有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所以我得给你压担子,我得让别人看到你古玉是可以的!我想尽量给仓库留几个像样的干部,一个单位没几个踏实干活的人,那就彻底完了!刚才的怒吼像是把马处长累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希望你去,但如果你坚持不去,我不勉强你。听明白了吗?
古玉点点头,看着马处长离开。马处长失态了,终于流露出了自己的失意。自己也失态过,死死揪住刘宝平的脖领要揍他。常宁宁也失态过,酒后抱着古玉哭过一回。吕老师也失态过,给了古玉那么结实的一记耳光。冯诗柔也失态了,昨晚她冲着古玉用力哭喊,用掉了好多张纸巾。也许每个人一生中至少都会失态一次,仿佛一扇沉厚的铁门突然开启又迅速关闭,露出门内一瞬间的隐秘光景。
古玉摸出手机瞅一眼,冯诗柔今天没有更新朋友圈,也没再给他发微信。她可能也意识到,虚构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起第一次和冯诗柔约在星巴克见面时,她话不多,显得有些拘谨,直到她站起来去拍陈列架上那些新来的杯子。这是新款的呢,好漂亮呀。她说,然后把它发在了朋友圈里。第二次见面时,古玉是带着那只杯子去的。那天他有些兴奋,因为别人从来没给他介绍过一个容貌尚可并且有着一份体面工作的姑娘。他太需要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了,而冯诗柔看上去是最合适的一个。在他们相处的短暂时光里,她最常讲的是医院里的事情。一个危重病人如何化险为夷。手术结束后少了一块纱布。号贩子和快递小哥打起来了。某种进口的针剂一支就几千块。这些事情她总是讲得异常具体,充满了带着消毒剂味儿的细节。
这很荒谬。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尉,每月拿着在雍城面前不值一提的工资,就算全花在冯诗柔身上,那也不是什么值得欺骗的数目。相反,他从她那儿得到了很多满足,不论欲望还是虚荣。他失掉的原来并不是他理应得到的。所以昨天晚上,他和冯诗柔沉默相对时,居然找不出什么事情来责难她。他唯一想知道的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却不肯给古玉一个直接的回答。
不为什么。她始终坚持着,因为我喜欢你。
这不是真的。古玉知道他没那么大魅力。他可能是冯诗柔秘密计划的一部分,正如冯诗柔也是他秘密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理应心照不宣。在肋巴滩时,他曾做过那么多计划和方案,现在想来,没有哪一次是完美的。着陆的飞机撞上鸽群。打地靶时突起沙尘遮掩了十字靶标。拉羊粪的车在戈壁滩迷路。手榴弹在身边爆炸。离开肋巴滩那个晚上,古玉也精心计划过。他特意买了最晚的过路车以避开别人,最终还是遇上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刘宝平。
古玉不太能够辨别此刻涌动着的到底是痛苦还是难堪,也许兼而有之。如果最开始他就知道,冯诗柔其实只是肿瘤医院旁边那家民办医院的护士,那么他还会继续同她交往吗?她从来没念过医科大学。她和古玉同住的那套两居室公寓也是租来的。她从前说过,她的名字是当老师的父亲起的。现在古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身份证显示,她真的姓冯名诗柔,一个字都不错。
那么她还是不是她呢?古玉想。冯诗柔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的模样和两天前毫无二致。只是当她红肿着双眼坐在古玉对面的沙发上一言不发时,他也惶惑了。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如此深奥,令他费解。
不知在橘色的光晕中停留了多久,古玉睁开眼,拍拍屁股向山下走去。拐过六号库房,远远地看见常宁宁正快步走过来,估计是走得有点急,脸颊红扑扑的。
你干吗呢?打电话你为啥不接?看见古玉,她立刻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到底在干吗!
我在洞库清点导弹啊,洞库不让带手机你不知道啊?古玉看着常宁宁的发梢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了。常宁宁长舒一口气,无力地靠在库房迷彩色的外墙上,你早上跟马处长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见他发那么大火。
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想不开去引爆弹药库吧?
滚你的!常宁宁瞪着他,你去引爆啊!
我逗你呢。古玉笑笑,早上我是有点失控,不过现在好了。
哟!常宁宁也笑起来,你这么冷静的人也会失控?
自己冷静吗?古玉想了想,很多时候是的。两年前局势最紧张的时候,肋巴滩要派出一个任务分队去西藏。动用飞机数量。航弹种类和基数。空转安排。地转安排。轮战方案是古玉做的,他也把自己写进了前指人员名单。他考虑得很周详,连参谋长都这么说。唯独没想到的是方案上午刚批下来,干部科下午就通知他去雍城的调令到了。他忘不掉那无比纠结的一天。我知道你想去,对吧?我也觉得你应该去。当兵不就为的这一天吗?陈科长满怀期待地看着古玉,想去咱们就请干部科帮你协调,特殊情况嘛,晚几个月去报到应该没问题,你说呢?
古玉不说。他没法和陈科长对视。他飞快地评估了一下成本和风险,然后拒绝了。虽然吃力,他还是拒绝了。他怕夜长梦多。万一因为参加了任务分队弄得调令作废了呢?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现在他才发现,后果永远是存在的,就像行进的落脚处,避开了这里,就得踩到那里。
忽然想起个事。古玉说,我在肋巴滩的时候,有一回要在营门口栽个牌子,参谋长说要写“哨兵神圣不可侵犯”,我说应该写“哨位神圣不可侵犯”。参谋长说其他单位都是这么写的,我说其他单位都没过脑子。这下把参谋长惹火了,他说就你聪明?你给我说写“哨兵”哪里不对了?我说神圣应该形容事物啊,像神圣的战争、神圣的领空什么的。哨兵就是一个兵,他能神圣炊事员为啥不能神圣?站长政委神圣不?你办公室门上是不是也要写个“参谋长神圣不可侵犯”?差点儿没把他噎死。
你这就是抬杠。常宁宁翻他一眼,那最后呢,按谁的写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参谋长的。古玉笑起来,谁官儿大谁说了算嘛。
所以你还是会去押运的,对吧?
应该会吧。古玉重新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橘色的光晕中,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