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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市区的班车上,古玉睡着了一会儿。接到刘宝平的短信到现在,四十八小时里他基本没怎么睡。现在好了。他感觉轻松,几乎有些愉快。这愉快有一部分是栗处长带来的,虽然他中午敲开招待所房门时,穿着白色背心正准备休息的栗处长显得有些惊讶。

要是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说一说。栗处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如果是个人的事情,最好还是通过组织解决为好,明白我意思吧?

栗处长当然不可能猜到古玉要说什么,这让古玉有一丝得意。如果不是刘宝平的短信,就连古玉都不会把栗处长和吕老师联系起来。刘宝平的想法如此离奇又危险,宛如一颗深水炸弹,在黑暗沉寂的海底炸出一团橘色的火光,令古玉无法继续潜藏。他在栗处长几步开外立正站好,有些结巴地说了一分钟,要么五分钟,直到栗处长的目光从天花板落到他的脸上。

好了,我知道了。按说这个事你也不应该来找我。栗处长语气淡淡地,不过人命关天,我就帮你问一问看吧。

见栗处长拿起手机,古玉准备回避,栗处长却摆摆手让他不要走。栗处长显然和对方很熟,听上去应该是战友或者同学。这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敬完礼转身走到门口时,栗处长又把他叫住了。

有些话我一直没给你说过,既然你今天来了,说说也无妨。栗处长顿了顿,你从肋巴滩交流到雍城的事,有一部分是我母亲的原因,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看到你简历里有个二等功,这让我还有些意外。从这个事情上讲,你其实是个优秀的干部。栗处长盯着他,优秀这东西,不是谁赏给你的,也不是你拿钱换来的,所以我希望你……希望你继续优秀下去。

出门时,古玉似乎看到了栗处长微笑了一下。一颗小行星紧掠过地球,草木依旧葱茏。

给马处长请了假,又从宿舍换了便装出来,正好在楼梯口碰上了齐胖子。你知道李部长今天为啥没批咱们仓库不?不知道。我给你讲吧,他当副师长的时候,那几个单位都刁难过他,只有咱们仓库对他不错,懂了吧?古玉笑笑,侧过身子下了楼。他不想知道那么多,那跟他没什么关系。

在上班吗?上了地铁,古玉给冯诗柔发信。

对啊,怎么了?

没事,随便问问。

你那个老师看病的事咋样了?还会来我们医院吗?

不来了。看来冯诗柔对这事真很上心。不过现在古玉可以放心地和她开开玩笑了,你们医院不是住不进去吗?他们去别处看了。

好的。冯诗柔说,我们医院就这点不好,人太多。

用不着告诉冯诗柔。她知道了反而尴尬。古玉要做的只是去医院找到张主任,然后和冯诗柔共度这个夜晚。下周一出发押运,至少半个月不会再见到她了。

栗处长打了招呼,一切都很顺利。院办张主任是个忙碌而严肃的瘦子,直到听古玉说到肋巴滩,才突然变得热情起来。我在肋巴滩待了十六年!跟你们栗处长是一个车皮拉过去的兵,都在机务大队,他搞特设我搞机械。张主任说,后来他到师里政治部当干事,军区空军调他他还不太想去呢,说舍不得那儿的羊肉,哈哈!

古玉还是头一次听说栗处长居然也是肋巴滩出去的。这感觉很奇怪。仿佛他怀揣着一个秘密要去告诉别人,而别人早已心知肚明。张主任一连问了古玉好几个人,只可惜年代过于久远,古玉只认识他说的一个老飞行员。

那家伙人不错。我当机械师的时候,每回上飞机他都给我们发“阿诗玛”哩。张主任打完电话,又撕下一张便笺纸给古玉写了两个电话号码,栗建中搞得也太夸张了,谁给他说要等三个月的?我问了肝胆外科,没那么紧张,等个一周十天的也就住进来了。

张主任的法说和冯诗柔不同,这没什么奇怪。张主任说话肯定比冯诗柔好使。再说等的时间越短,插队的感觉就会越小。无论如何,吕老师明天就可以住进来,然后手术,然后化疗,然后就好了。他仍然可以戴他的围巾弹他的钢琴,身边的半老徐娘还可以继续存在,唯独酒可能不能再喝了。酒。他白喝了吕老师那么多的酒,还搭着吕少芬做的菜和拉条子,按说他应该陪着吕老师来医院办手续才对,可他怕吕老师见了自己会气血攻心,没准会强撑病体,用弹惯了钢琴的手再给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击打的是身体,而受损的是灵魂。一个耳光的当量不亚于一万句辱骂和斥责。他清楚这一点。两年前那个戈壁夏夜,他拉着黑色的行李箱悄悄出了营门。他专门买了最晚一班的过路车,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去水青火车站的路上,他和熟悉的黑车司机聊得不错,直到看见刘宝平从车站门口的台阶上跑下来迎接他。

古玉至今搞不明白,刘宝平是从哪里打听到的车次。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对他一向不错的陈科长都以为他第二天才走。刘宝平说是他猜的,可古玉不认为他有这么聪明。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问过了当晚送自己去车站的司机。问题是常年跑水青县城到肋巴滩一线的黑车司机有十一二个,刘宝平真的会逐个打电话去问吗?也许会。这种事只有刘宝平才能干得出来。

刘宝平抢过他的箱子走上高高的台阶。想提就提吧,古玉自己无法改变他在刘宝平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哪怕他从来也没给过刘宝平一点儿好脸色。他虚幻的崇高完全建立在刘宝平可笑的愚蠢之上,他不相信刘宝平不明白这一点。行了,你赶紧回吧。那咋行,我还得把你送上车呢!古玉不想再见到刘宝平了,没谁愿意面对戳穿了自己谎言的人,可刘宝平却赖着不肯走。他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过来,说那是他专门送给古玉的ZIPPO火机。

别给我,我不要。别啊连长!我买的时候叫店家在上面刻了你名字呢,不信你看。刘宝平手忙脚乱地想要证明,火机却从盒子里掉出来,滑到了椅子底下。他赶紧弯腰去捡,就是这一刻,古玉猛地看见吕老师正冲他走过来。他穿着件浅色牛仔衬衣,围着条很薄的黑色围巾冲他走过来。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刚认识他时,古玉叫他吕老师,后来又叫他吕叔叔,如果没有遇到栗处长,他可能已经改口叫爸了。还没想好怎么称呼,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吕老师的预算应该是一串耳光,只不过刚刚完成了一个,就被刘宝平紧紧抱住了。他使劲挣扎着,可河马一样壮实的刘宝平已经当了几年的警卫班长和连队的捕俘拳教员,如果被他抱住,就连获得过摔跤比赛名次的蒙古族牧民都没办法把他甩脱。

放开。古玉轻声命令着,他不想在空荡的候车室发出回声。

再打你怎么办?刘宝平看一眼古玉,又看看老头,吕老师,有话好好说啊,你怎么能打人呢?

你为什么要干这事?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要干这事?吕老师不理睬刘宝平,他只是瞪着古玉,两只发红的眼睛突然涌出泪来,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这一定是人生中最为难堪的时刻。古玉垂下了眼帘。他无力与吕老师对视。他只是想离开。他想把自己从戈壁滩上拔出来,所以不得不扯断那些同别人缠绕在一起的根须。他想要对既定的目标发起空袭,就不可避免地造成附带伤害。他并不想这样,可除了这样,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你跑来干啥呀爸!谁叫你跑来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少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带着哭腔跑过来抱住父亲,这是我的事,你跟着我干啥呀!

几个面容疲倦的旅人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候车室天花板上起码有一百根荧光灯管,他们为什么把这里弄得这么亮?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大概怎么做都不可能正确。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吕少芬拉扯着父亲走向候车室门口,继而消失在无尽的暗夜之中。

连长,吕老师这事办得不好,再咋说也不能动手……刘宝平凑过来,却被古玉揪住了脖子。像当年那样,刘宝平还是一动不动,像一只被揪住了后颈的猫。唯一的区别是,古玉头一回感觉到了刘宝平的强壮和分量。

你告诉他们的,是不是?

我……吕少芬问我你啥时走,我觉得不说也不好,后来吕老师也问我……连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古玉松开手,提起箱子走向检票口。刘宝平追上来要帮他提箱子,被他一把推开了。连长,我错了,我没想吕老师会动手,我就是想着你和吕少芬好过那么长时间,她送你一下也没啥。连长,你把箱子给我呀,以后我想给你提也没机会了……

你给我滚远点!古玉狠狠地瞪着刘宝平,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觉得我最烦谁?就是你!你不知道吗?

古玉走开了。进站前,他看见玻璃门上映出刘宝平的影子。他低着脑袋戳在那儿,活像一个混凝土墩子。那时他恨透了刘宝平,现在他忽然又不那么恨了。他更像个不知轻重的孩子,见抽屉就拉见门就推,他从不管那里面会藏着些什么。那么还是告诉他吧。打电话当然说得最清楚,可他一时间拿不准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对刘宝平说话。他一直认为刘宝平是怕他的,此时自己却像是怕起了刘宝平。这是不对的,怎么能有这种感觉?刘宝平不是他带出来的兵吗?

古玉站在医院行政楼前,摸出手机犹豫了好半天,然后给刘宝平发了一个很长的短信,包括所有的联系人、电话号码、住院流程和一句对吕老师的祝福。他不可能像在肋巴滩的机场上那样,一眼望到祁连山顶的雪。他只能站在被无数建筑立面切碎了的城市天空下,琢磨、掂量、纠结着,怀揣散沙般细碎又卑微的心思。

古玉重新穿过门诊部大厅准备离开。从认识冯诗柔到同她结婚,他从未来过这里。眼前这巨大喧嚣如同春运高铁站的门诊大厅令他震惊。这是雍城背景音乐的一部分。古玉在人流中绕来绕去,即将走出这嘈杂之地时,他随意地抬头扫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

疼痛科

绿底白字的牌子,古玉在冯诗柔的朋友圈里见到过。他一直以为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搞了半天只是环绕大厅天井的一层回廊。他仰头看了一会儿,迟疑着上了扶梯。一排诊室都关着门,古玉不知道冯诗柔在哪一间。每间诊室门口的屏幕上都显示着医生和患者的姓名,他从头走到尾,却没看到冯诗柔的名字。看来她还太年轻,不仅没办法搞定住院的事,连在屏幕上显示姓名的资格也还没有。古玉转身往回走,忽然看到楼道拐角处的墙上贴着一张医护人员值班表。他摸出手机,想把冯诗柔的名字拍下来发给她,那一定很好玩。奇怪的是,古玉盯着那张表格上上下下仔细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冯诗柔的名字。

你好。他喊住迎面走来的一位中年女医生,请问冯诗柔在吗?

谁?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古玉。

冯、诗、柔。古玉又认真地重复一遍,她是你们这儿的医生。

冯诗柔?她嘴里嘀咕一下,你弄错了吧,我们这儿没这个人。是不是其他科室的?

这儿不是疼痛科吗?

是啊。这点我应该还不会弄错,这科成立我就在这儿。她笑笑,指指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印着她的照片和姓名,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们这儿没你说的这个人,要说,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姓冯的。

古玉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才想起给冯诗柔打电话。和平时一样,她直接挂掉了。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接电话?

老公有事吗?冯诗柔很快发来微信,我在上班呢。

我就在你上班的地方。古玉在巨大的嘈杂声中打着字,没找到你啊。

别逗了,我正忙着呢。她回个笑脸,今天病人特别多。

肯定是哪儿搞错了。疼痛科。多么怪异的名称。古玉冲着走廊拍了张照片发出去。这地方他一点儿也不熟悉,冯诗柔应该能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没说清楚,我今天不在单位上班,一下午都跟着专家在医大附院这边出诊呢。冯诗柔的电话立刻回了过来,这似乎是她头一次主动给古玉打电话,你怎么跑到医院来了,你到底在干吗?

我顺路过来的。古玉笑,刚才我问了个医生,人家说不认识你。

谁让你来的?我不是给你说了,你来的时候告诉我吗?冯诗柔不知是怎么了,发动机试车般的尖利嗓音刺得古玉鼓膜生疼,我现在不在医院!你别瞎跑了,赶紧回去!听见没有?

问题是我已经来了。古玉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你这是咋了?你到底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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