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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就是感觉党委班子建设这一块还单薄了点,你们再充实一下,其他的我没什么意见。张政委很快翻完汇报材料,明天是宁主任代表仓库给首长汇报,你们主要看看他那里还有什么想法。

宁主任果然有许多想法。换句话说,宁主任对汇报材料不太满意。我说老马,你们就让我拿着这个去给首长汇报?宁主任把手上的材料翻得哗哗响,汇报应该聚焦主责主业,现在这里面反映得明显不够啊!咱们干了那么多事情,你不写,首长怎么能知道?所以我反复说,汇报重要就重要在这里,它是拿来在首长面前留印象、树形象的!李部长要求那么严,走过的几个单位都挨了批,咱们不能重蹈覆辙啊,你说是不是啊老马?

古玉直挺挺地坐在马处长身后,冯诗柔的微信却像街边的电子显示屏一样不停滚动。三个月。冯诗柔说起码要等三个月。三个月里,那些肆无忌惮的癌细胞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吕老师还等得了三个月吗?

……保障备战打仗我们抓得很有特色啊!上半年组织的抗敌袭扰演练搞得那么好,报纸都登了,应该浓墨重彩地讲,结果你看看,才写了三行不到!还有,营造练兵备战氛围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围墙都刷成迷彩的了,营区里还树了那么多灯箱标语……这些也都没怎么讲。再有就是你们提到的这些困难,像什么三号库老旧、电动叉车缺配套托盘,还有作业线沿途的伪装这些,我看还是别说了。说这些没意义。哪个单位没困难,不能见了首长就叫苦,对不对?

我主要考虑这些问题几年了一直解决不了,光三号库这事,年年上请示,到现在也批不下来。马处长想了想,那么大的库房,不说推倒重建,就是加固一次,没个三四百万也拿不下来……

这个我当然知道。问题是咱们得想清楚,李部长这次到底是来干啥来了?人家首长刚刚上任,下部队主要是熟悉一下情况,咱们上来就给首长出难题,这恐怕不妥。而且你们想过没有,你提出来这么一堆困难,首长会怎么想?首长会觉得我们啥事不干,就坐在这里等、靠、要,那不是给人留话柄吗?宁主任说得有点激动了,点烟的手都有点发抖,老马,你是老机关了,又是老业务处长,你得把握住这个汇报的调子,对不对?调子不对,你再说啥不都是白扯吗?

明白了,我们马上改。马处长没再争辩,从宁主任手中接过了划了很多红线的汇报稿。从后面看去,古玉发现马处长微秃的头顶似乎又少了些头发。马处长一米八三的个头,不从这个角度观察,还真不容易看到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日渐稀薄了。

这让古玉有点内疚。昨晚推材料时,马处长本来是要把宁主任最得意的“抗敌袭扰演练”和“迷彩围墙”写充分一点的,可古玉建议还是简单写为好。你说说为啥?因为我觉得这事经不起说。古玉认为自己是实话实说。

行吧,先按你的来,不行再说。马处长采纳了他的建议,现在古玉又后悔自己多嘴了。宁主任说得没错。他干吗要把前几任欠的烂账算在自己头上?领导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怎么可能比宁主任高明呢?自己多嘴牵连了马处长,让他很过意不去。仓库的人都清楚,去年仓库周主任转业,大伙都说马处长是最合适的接替人选,可来的却是宁主任。宁主任之前是后勤训练大队的副大队长,副团刚满三年就提升过来当了仓库主任,而副团干了快十年的马处长依旧一动不动,很像那栋红砖砌就的三号库房,即使快塌了,还得在那儿撑着。

你按着主任的意思再改一稿吧。路子不用动,把他说的内容加进去就可以了。从宁主任办公室出来,马处长给古玉交代着,上午我还得开协调会,没时间带你推了,你改这个没问题,好不好?

马处长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大概就是领导的本事。古玉点点头,信心却不是很足。特别是想到吕老师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市区时尤其如此。他住在哪儿?宾馆还是小旅社?谁陪他来的?他只有一个除了借钱从不登门的外甥,不太可能会陪吕老师来雍城。吕老师是不是快死了?刘宝平的信息里并没有关于病情的具体描述,但肯定不乐观,否则像吕老师那样固执的人,是绝不可能从水青跑到雍城来看病的。

那自己能做什么?好像也没什么了。冯诗柔就在肿瘤医院工作,她说住不进去,那就是住不进去。这样回复刘宝平,应该也可以了吧?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他并不是在回应刘宝平,他只是想求得一个安慰。刘宝平算什么东西?光一个五公里武装越野,他跑了差不多两年才过关。刚下连时他一听说跑五公里脸就会发白,跑一趟下来少说得三十分钟,喘得好像两只眼睛都在出气。自从搞砸了考核被古玉掐过脖子之后,他变得主动了些,有几次古玉经过机场,都看到刘宝平正在联络道上吃力地奔跑。联络道一个来回六公里,古玉不知道他能不能跑下来,也不想知道。爱跑就跑吧,能怎么样呢?年底考核时他虽然有了点进步,但依然是全连垫底的那个人。

那阵子古玉的想法就是让他两年服役期满后赶紧打背包回家,除此之外他没替刘宝平想过什么。连队那么多优秀的士兵需要他去想,刘宝平根本排不上号。他唯一正确或者说可行的出路就是按时退伍,即使他非常积极地递交了留队选取士官的申请书。这次他倒写得工工整整,没搞什么恶心的血书,不过古玉并不在意这个。他根本不担心刘宝平能留队,光凭五公里武装越野这一条就足够把他淘汰了。奇怪的是预选士官考核时,刘宝平居然通过了。古玉不知道他是怎么通过的,就像现在他不知道齐胖子是怎么通过体能考核一样。士官选取考核那天,刘宝平开始落在所有人后面,直到从北塔台折返时他才开始超过别人。他像是开了加力的飞机,越跑越快。古玉站在南塔台下的终点,眼睁睁地看着刘宝平向自己飞奔而来,他仰着脸大张着嘴,一手用力摆动,一手扯着枪带向自己飞奔而来,仿佛屁股正在喷出炽热的尾流,推动着他继续闯入自己的生活。

报告连长,我跑了第三名!刘宝平一直冲到他面前才停下,鼻孔里臭烘烘的热气喷在古玉脸上。他一把抓起刘宝平腰间的水壶晃了晃。他认为水壶一定是空的,令他失望的是壶中水满满当当。最后定名单时他还想把刘宝平拿掉,指导员坚决不同意。你想把别人拿掉我还可以考虑,刘宝平绝对不行。为啥不行?你说为啥?刘宝平的小命不是你给救回来的?我后悔了。后悔也晚了,你以为他这一年多每天早晚跑两个五公里是为了啥?废话,为了留队转士官。错!他是为了不给你丢人!

多讽刺!刘宝平让自己丢的人还少吗?他简直就像盘踞在自己右腿坐骨神经丛里的那颗直径三毫米的钢珠,虽然不能影响他行动,却总是让他烦躁、酸痒甚至疼痛。他一直想把这颗残留的钢珠弄出来,医生却告诉他弄不出来了。看上去这颗钢珠要同无法抹除的记忆一道陪伴着他,直到几十年后从他的骨灰里滚落出来。医生弄不出钢珠,他也没弄走刘宝平,这一直令他耿耿于怀。如果刘宝平没转成士官,就不可能当上班长。如果没当上班长,就不会被指导员找去组织什么小合唱。如果不组织小合唱,他就不会去请县文化馆的吕老师来辅导。如果吕老师不来辅导,这节目就不可能在旅里的“八一”晚会上得奖。如果不得奖,就没必要请吕老师吃饭。如果不吃饭,就不会知道吕老师还有个女儿叫吕少芬,而吕老师也不会想把女儿介绍给他。那时候财务股的朱晓琳早已调回兰州并且结婚生女,而他每次探家也都会去相亲,最多时一周见过五个姑娘。倒也有姑娘对他印象不错,有两个还在手机里交往过几个月。问题是视频里的自己是二维的,无法触摸也无法拥抱。

他就这么和吕少芬开始了交往。那阵子他已经快三十岁了,父母、陈科长和参谋长都认为他应该成家了。这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议程。他不知道和吕少芬在一起时算不算爱情。和朱晓琳相处时他会时而兴奋时而伤感,而和吕少芬在一起他是平静的。他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喜欢和吕少芬接吻。若要深究起来,他和冯诗柔的吻向来也浅尝辄止。他总是把吻当成判断距离的标尺,或是检测电流的万用表,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这些年里,大概只有一次是他愿意的。春天的一个周末,他搭常宁宁的车去市里。常宁宁回家,他去找同学吃饭。和平时一样,他们一路上听歌闲聊,听了什么聊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常宁宁把车停在路边等他下车,他却回头跟常宁宁对视了几秒,然后探过身去噙住了她的嘴唇。他记得那鲜艳又柔软的感觉。常宁宁瞪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了。咱俩这是干吗呢?两人分开时,常宁宁飞快地笑了一下,别瞎闹了,好好找个姑娘结婚吧。古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常宁宁是个带着四岁儿子的单身女人,在他的观念中,自己是不可能和这样一个女人结婚的。那他为什么要去吻她?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却从来也没想清楚过。

很多时候,他都想不清楚。但他终于还是给刘宝平回了短信。能问的人都问过了,住院至少要排上几个月。古玉斟酌着用词,原则是尽量客观并且保持距离,干等也不是办法,还是换其他医院试试吧。

短信一发出去,古玉立刻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关上了办公室门。他已经尽力了。起码他这么认为。他一眼就可以望尽肋巴滩,却望不尽雍城。雍城,这个感觉中自相矛盾的城市。巨大而琐碎,繁华而冷漠。有时听冯诗柔说起医院如何人满为患时,他会生出一丝怪异的优越感,仿佛自己已经跻身高台,拥有了俯瞰奔忙众生的资格。而当吕老师连个医院都住不进去时,他又苦涩地意识到这个城市其实与自己无关。雍城只是个贮满了人的容器。人是溶质,也是溶剂。人构成了城市,又被城市所淹没。此刻的他是一小滴飞溅在器壁上的溶液,如果不能尽快滑落其中,就会被彻底蒸发。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搜罗雍城的好处。肋巴滩没有雾霾,但有沙暴。肋巴滩没有生活,只有工作。肋巴滩倒是也有肿瘤,但没有肿瘤医院。肋巴滩夜空里布满了一文不值的星星,而雍城的夜永远是红色的。肋巴滩的单身干部宿舍楼靠着围墙,墙外村子里有只不要脸的鸡,每天早上四点半就开始扯着嗓门打鸣,弄得他没法睡觉。直到调走之前,他都想把那只鸡买回来弄死。这还不够吗?

他必须把跟肋巴滩有关的一切都忘掉。他手指翻飞,键盘发出的声音清脆密集,像轻武器实弹射击。宁主任主抓的抗敌袭扰演练、迷彩围墙和不锈钢灯箱极大强化了仓库全体官兵的备战打仗意识,全面锤炼了现代战争的核心保障能力,有力破除了长期存在的和平积弊,充分激发了大家投身强军实践的火热豪情。这不挺好的吗?他干吗要想那么多没用的?他飞驰在宁主任指引的思路上。那思路差不多有肋巴滩机场的跑道那么宽,可以起降现役各型军用飞机——天气晴好风速适中,只需要轻推油门,飞机便轰鸣着滑跑起来,接着柔和拉杆,机身抖动着离开地面——古玉觉得自己完全进入状态了。憋着一泡尿他也不去厕所,生怕一停下来就打乱了节奏。不到两个小时,宁主任和张政委提的修改意见基本上已经落实到位,只需要再从头顺一遍就可以出手了,而右腿中那颗充满了自我意识的小钢珠竟然也知趣地平静下来。

古玉你干吗呢?电话都不接!常宁宁猛地推开门,找你的电话打到我那儿去了,我给了你的号,结果人家又打过来说没人接!

我把电话线拔了,正赶材料呢。古玉说,谁打的?

我哪儿知道?我问了,人家不说。还是个保密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常宁宁转身往外走,你赶紧接啊,不然人又打我那儿去了。

古玉犹疑地揪过电话线头,刚塞进插孔,电话立刻响了起来。

你好,业务处古参谋。他换成工作口吻,请问哪位?

是我呀连长。耳朵灌进呼呼啦啦的呼吸声,我是刘宝平,你的兵宝平!

古玉僵在了原地。这声音仿佛肋巴滩的风,他已经很久没被吹到,并且以为永远不会再被吹到。那粗粝坚硬又永不止息的漠风总是吹得他灰头土脸皮肤皴裂,即使待在房间,它也会在窗外徘徊,在门缝呜咽。风声是肋巴滩永恒的背景音乐,而雍城,只有无尽的车声。

谁让你打到这儿来的?古玉把口气放冷了些,有事赶紧说,我还忙着!

连长,我刚收到你的短信,想给你打电话结果你关机了……

收到就行,没必要给我报告。古玉低头揉着电话线,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肿瘤医院病人太多,我也没办法。

是是,我知道,大地方的事情有时候还不如咱肋巴滩好办。我问了县医院的大夫,说吕老师可能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本来也不想打扰连长,问题是吕老师他……你知道他本来就瘦的对吧?现在瘦得连个人形都没了,脸也是青的……我想着连长你再咋说也在城里……刘宝平停了停,使劲说了一句,连长,你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不是给你说了没办法吗?古玉知道刘宝平的那股黏劲儿又上来了,能找的人都找过了,没用!

我知道我知道,我意思是……连长,你不是认识保障部的一个领导吗?我听旅里的人说,你认识保障部的领导,一个姓栗的处长,我特意打听过了,保障部直工处的处长确实姓栗,糖炒栗子的栗,应该是这个栗处长吧?刘宝平小心翼翼地往古玉耳朵里塞着话,连长,保障部不是管后勤的吗?咱们场站都归他们管的对吧?他们肯定跟地方上的大医院都熟悉,你能不能找找那个栗处长,让他给想想办法?你调动那么大的事情他都能办,这事他应该也能帮上忙吧?我感觉——

你感觉个×!你叫我找谁我就找谁?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下指示?古玉抓着听筒破口大骂,仿佛瞬间回到了肋巴滩场站警卫连的操场上。那时候总有近百号人背着枪齐刷刷地站在对面听他训话,就算是狂风裹着砂石横扫过来都纹丝不动。那时候的他威风凛凛理直气壮,而现在却像个骂街的泼妇,刘宝平你给我听清楚,我不认识任何领导!

连长你别生气,我也不想惹你生气。刘宝平沉默了一会儿,又从古玉倾泻的怒火中重新探出头来,我知道自己给你惹了好些祸,你不想睬我也是应该的。我就是想着吕老师人挺不错的,现在身边又没个人照应,要是吕少芬在的话还好说,现在……连长,我没别的意思,你要能帮就帮一下他,实在帮不了……就算是我给你最后再惹一次祸吧。

古玉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刘宝平怎么这么平静?噢……是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列兵,而是个服役第九年的上士了。带过兵的人都清楚,老兵总是最有主意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幼稚可笑过。古玉拿着听筒睁开眼,突然看见常宁宁还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他。

我再打听打听吧。古玉的声音低沉下去,不过够呛能有啥结果。

谢谢连长,给连长添麻烦了。刘宝平似乎高兴起来,连长你挺好的吧?

就那样,没啥好不好的。古玉没有正面回答。他怕一回答,刘宝平就会误以为自己愿意同他聊天了。他也许又会像从前在连队那样,没事就跑来站在古玉身边东拉西扯,像只讨厌的苍蝇嗡嗡着,挥之不去。

连长你多保重,我先挂了。刘宝平犹豫一下,连长,我……我挺想你的。

连长。从新兵连开始,刘宝平就喊他连长,一直叫到现在,即使他早已不再是连长了。他想起那年秋天,自己重感冒烧到四十度不退,刘宝平在医院守了整整两天两夜,谁来换班他都不让。他整夜都在不停地弄湿毛巾给古玉降温,体温终于下来时,刘宝平居然哭了起来。我又没死,你哭个×!古玉记得自己这么训过刘宝平,而他赶紧拿起手里的湿毛巾,手忙脚乱地擦去脸上的泪。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肋巴滩的那些年里,刘宝平始终对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永远都用崇敬的眼光看着他。也许真像当年分兵时军务股长说的那样,刘宝平崇拜自己。他希望像一颗卫星似的永远围绕着自己这颗行星旋转。问题在于,他不需要别人崇拜。他没准根本就不是一颗行星。他可能只是茫茫宇宙中一块孤独又冰冷的陨石,从不确定下一秒会飞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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