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收获文学榜2021中短篇小说 >
- 中篇卷 >
- 星光
6
根据反复修改的迎检方案,周二上午李部长工作组行程安排如下:
一、步行前往作战值班室检查库区安全监控系统,并与保管队北山二号洞库执勤官兵视频连线(指定干部战士各一名做好连线准备,业务处提供应知应会内容,政治处提供简短表态发言),时间约十五分钟。
二、乘车前往北山库区,换乘电瓶车进入一号洞库检查装备器材储存保管情况(保管队彭队长负责现场介绍),时间约三十分钟。
三、乘车前往军械站台现场查看器材收发作业,同时组织应急机动分队拉动演练(携带全套装具及空包弹),时间约三十分钟。
四、乘车前往四号库房检查装备器材条码管理,并在四号库房作业场观看叉车驾驶技能展示,时间约二十分钟。
五、乘车返回办公楼三层党委会议室,听取仓库工作汇报并讲话做指示,时间约一小时。
事实上,在古玉做的最早一版迎检方案中,还有两项内容。一是去三号库房现场查看房屋危旧情况;二是进入北山二号洞库体验湿度过大的问题。现在不用了。宁主任直接否掉了第一项,又把检查二号洞库改成了视频连线。对此马处长没再说什么。他只是业务处长,宁主任才是军事主官,相比之下,宁主任压力更大。前方友军战况不利,几个历来先进的迎检单位已被李部长迅速攻陷,这令仓库领导们深感焦虑,怎么安排都感觉不托底。迎接工作组的马奇诺防线多年来都十分牢靠,可万一李部长偏要穿越阿登森林呢?
这不啻一次复杂的想定作业。例如,从高速出口到仓库这段路上到底要不要设调整哨?如果安排了,李部长可能批评他们兴师动众迎来送往;真要不安排,谁知道李部长心里会不会不舒服?还有午饭。到底怎么安排?惯例都在招待所小餐厅,可李部长要去连队吃怎么办?还有工作汇报。据最新消息,李部长今天上午在机关直属保障队检查时,对队长照稿子念汇报很不满意,现场要求脱稿。队长是营房助理员出身,跟包工头打交道是把好手,脱稿讲话却不在行,立刻就傻在了那里。眼下宁主任的汇报稿是准备好了,但也是准备拿去念的。如果李部长心血来潮让宁主任脱稿,麻烦就大了。敌情不明是兵家大忌。李部长当然不是敌人,只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敌人更难对付。宁主任一接到通知就开始四处打电话搜集情报,先找的就是刚被李部长批评过的几个单位。人家正自郁闷着,哼哼哈哈半天也不愿把检查的具体细节和盘托出——我们挨了批,你们还想受表扬?要死大家一块死算了。宁主任无奈,又让马处长去问机关的熟人,试图套取一些李部长的喜好。难办的是首长刚上任,机关也被批得鸡飞狗跳,得到的回答全是“正常安排”或者“该咋办咋办”之类的敷衍之词。最后宁主任七拐八绕,把电话打到了多年未曾联系的军校同学那里。那人倒曾在李部长手底下干过几年,可他只当宁主任在胡扯——他印象里的李部长在航空兵师当副师长的时候千杯不醉,酒量全师无人能出其右,怎么可能像宁主任说的那样滴酒不沾呢?
求援无果,仓库只能孤军死守。从前的套路不好使了,新的套路尚待研发,最后只能双管齐下,把弓箭和步枪都背在身上,让歼-7E和歼-10C编队起飞。调整哨不搞了,改用引导车在路口迎候。招待所照常准备午饭,机关和连队两个灶也各加两个硬菜。至于汇报材料,古玉改了一上午,快下班时才把稿子呈阅。宁主任叼着烟,把个材料翻来翻去,好一阵不言语。古玉站在一边,只怕宁主任又提出什么意见。他脑子已然发木,感觉自己再也改不动了。
工作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关键是首长要让脱稿汇报怎么弄?宁主任皱着眉头扫一眼古玉,你们马处长怎么考虑的?
除了直属保障队,其他单位也没这样要求。古玉认为他代表不了马处长,自己又提不出什么建议性意见,只得试着宽慰一下宁主任,我觉得首长应该不会让脱稿的吧?
你觉得?你还能替首长觉得?万一首长让脱稿呢?我是搞不懂你们马处长,一个汇报给我写了十五页!谁能背得下来,他能背下来?宁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你们这机关,真是让我无语啊!算了算了,材料先放我这儿,忙完了我再找你们!
这话古玉当然不会转达给马处长。他自保尚且困难,不可能去掺和领导之间的事,哪怕他真切地替马处长感到不平。原想午饭后回宿舍眯一会儿也不行,整个中午,所有人都在打扫卫生,业务处负责机关楼到库区大门道路两侧的卫生区。马处长一身短打推着割草机,碎草飞到半空,落得他满身都是,空气中弥漫着草汁的腥味儿。
打扫完卫生,马处长让古玉通知几个基层主官来开会,又交代他去四号库,盯着装卸班的人把叉车展示的项目认真演练一下。条码管理那些都好说,关键是叉车表演,好久没搞了,你得让小徐多练几次。马处长眼圈有些发黑,精神却很抖擞,你告诉小徐,这是宁主任最看重的亮点,千万别搞砸了!
快到四号库作业场,古玉远远地就看见保管队的四级军士长老徐和几个兵正坐在墙根玩手机,叉车停在一边根本就没动。
徐班长,主任政委马上要来检查了,大家伙儿不能都坐着啊。要搁在肋巴滩警卫连,古玉早就开骂了,可他现在必须得赔着笑脸,宁主任专门说了,你这可是咱们仓库的压轴戏,明天就靠你出彩呢!
噢,这会儿领导又想到我了。老徐打着游戏,头都不抬,去年底评功评奖的时候,不是说我这个是雕虫小技,不符合实战化要求吗?今年我咋又成了压轴的了?
去年是周主任,今年是宁主任嘛。古玉赔着笑好说歹说,老徐才很不情愿地收起手机上了车。演示的第一项是四台半吨的野战叉车进行快速装卸作业。第二项是四台叉车排成一路纵队在标杆间前进、倒退和曲线行驶。第三项则由真正的男一号老徐担纲。他的绝活由两部分构成,先是在货叉上固定一根钢片,然后拿这根钢片来开可乐瓶盖,“叭”一个,“叭”一个,固定在铁架上的十瓶可乐被一瓶瓶起开,简直比饭馆服务员还快。几个兵喝着老徐起开的可乐,乐不可支。接着把钢片取下来,换上一根十来公分长的细钢丝,老徐将操纵叉车,把这根细钢丝穿进铁架上一根大号钢针的针眼里。
在叉车的轰响中,古玉盯着那根微微颤动的细钢丝。钢丝是确定的,针眼也是确定的,但能不能穿进去却是不确定的。不确定的事物往往令人焦虑。老徐一共试了三次,头一次没成功,后两次成功了。
怎么样,还行吧?老徐在车里哈哈笑,古参谋,你是管训练的,得帮我给领导反映反映啊!我当了十六年兵,开了十六年叉车,全保管队没人比我更熟悉这东西了。你们要是觉得这活计以后还得给首长看,那年底转三级军士长的事就应该考虑一下我。要不然明天李部长过来,我这针可不一定能穿进去啊!
古玉笑着,继续看他们在作业场上演示,直到所有的流程走完两遍,才拍拍老徐的肩膀告辞了。老徐说什么他不担心。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故意不把钢丝穿进针眼。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要揣测、试探、迂回,在话语的齿轮中涂上滑油,以便继续以咬合的方式和谐相处。当初他向吕少芬提出分手时也是这样。在肋巴滩的最后几个月,他没有给任何人讲过自己调动的事已经差不多要办成了。他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因为那完全是个巨大的意外。他开始故意不接吕少芬的电话,收到微信也很久才回一个“好”或者一个面无表情的符号。他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再去吕老师那儿吃饭。古玉知道,用不了几天吕少芬就会问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吕少芬调动的事,他只是一口咬定他父母不同意他在肋巴滩找对象。这对他来说是件异常艰难的事,因为这个借口听上去连刘宝平都不会相信。所以刘宝平才会跑来问他。
连长,你真的要和吕少芬断了吗?
滚一边去,关你屁事!
刘宝平问,他可以这么说。吕少芬问,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没办法说实话。实话从来不是好话。他不能说,在她和雍城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他不能说,她只是自己在肋巴滩那荒凉时光中暂时的慰藉。他不能说,自己从来也没有在她身上感受过激情和痛苦。和吕少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古玉从来没见谁那么哭过。那就这样了是吧?平息下来之后她轻轻地自语着,嗯,好吧,我懂了。古玉一度怕她会出什么事。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自己。真要那样的话,他调动的事可能就会黄了。古玉那时唯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好在吕少芬是个柔软又坚硬的姑娘,而古玉从前并不真的了解她。那次见面真是太要命了,古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像棵枯朽的死树,只要拿手指轻轻一碰,咔吧,枯枝便会应声而落。不论当面还是背后,他都承认自己对不起吕少芬。他不该去占用她的时间和情感,那都是她生命的构成部分。他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真的爱吕少芬,可什么又是爱呢?他回答不了。也许爱情跟塑料差不多。什么乙烯、丙烯、酸酯之类,大家每天都离不开它们,却没人真能搞得清那究竟是些什么。
他走在空旷的库区,远处是涂成迷彩色的围墙。刚调来时,他很喜欢这里的安静,偌大的库区常常见不到一个人。后来他却很怀念肋巴滩机场上的轰鸣声。那金属质地的巨大噪音曾令他厌恶,奇怪的是它们又在回忆中雄浑激昂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的感觉为什么这样飘忽不定!或许他从来都是迷惑的,他甚至都没搞清楚过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削尖了脑袋调来雍城。这个念头也许是在被朱晓琳甩掉之后就种下来,然后被肋巴滩的烈日和漠风滋养长大,直到整个脑袋塞满了坚韧扭曲的藤蔓。他已经来到了雍城,而藤蔓并未消失,它们依然在生长,以至于他透过那些细小的缝隙,始终无法看到任何一张完整的面孔。他唯一确定的是那些面孔仍隐藏放在藤蔓深处,它们只被掩盖却从未消失。
是的,是这样。刘宝平不正在藤蔓之间呼唤他吗?让他想起自己曾在吕老师家里喝过那么多次酒。他还非要教古玉划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啥禁酒令?划拳是划拳,喝酒是喝酒,谁给你说的划拳就等于喝酒?我还和人家划拳唱歌呢,咋就不行了?咦,你咋不喊?不喊你划啥呢?你一喊酒劲就散掉了,这是有科学道理的懂不懂?来,带一个帽啊,就是只喊一个哥俩好。咋又是五魁首?给你说了水青划拳不带五!五这种拳,咋划都能赢,有啥意思?你以后是水青的女婿,你不按水青的规矩来咋行呢?来,再来一次,听我的啊,兄弟两个好上……吕老师喊“兄弟两个好”时一本正经,常引得古玉忍不住笑。等他学会划拳后才发现,吕老师的拳其实烂得要命,他最爱出二喊四、出四喊七,十次有八次会被古玉逮个正着。水青划拳喝酒的规矩是一次六拳,一拳一杯,赢二输四,几个回合下来,古玉还没怎么着呢,满脸通红的吕老师就已经坐到了钢琴前开始演奏了。在吕老师家,他听了很多钢琴名曲,可他最爱听的却是老头用极其流畅的轮指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而那本来是一首吉他曲。几乎可以说,他是冲着这个可爱的老头才去和吕少芬交往的,比起女儿,他可能更喜欢父亲。吕少芬是多么安静啊!她不爱说话,永远只是点头或者微笑,以至于古玉很少能回忆起他们相处那段时间里,究竟都聊过些什么。
现在一切都凋落了。到雍城刚七个月的一天,刘宝平在短信里告诉了他吕少芬出车祸去世的消息。他没有回复。这可能是他自从有了手机以来唯一没有回复的信息。他不知道如何回复。他应该回复的,哪怕只是问一问具体情况,可他的确没有回复。刘宝平说事故出在312国道上,吕少芬夜里开车时跟一台货车追尾。他在网上找了很久,并未找到相关的事故报道。312国道长达数千公里,每天都可能发生事故,而吕少芬的这起事故或许小得不值一提。她为什么要夜里开车?古玉同她分手时,她还在驾校学车,科目二考了两次都没过,一次折在了倒车入库,一次折在了坡道起步,她还在那儿傻笑。不是能考五次吗,还早着呢!第三次考得怎么样古玉就不知道了,看样子应该是通过了。那她出事是什么原因?超速?酒驾?还是别的什么?他没问,也不可能再问了。
出了库区大门刚到路口,一辆吉普车在他面前停下来。你搞什么呢!齐胖子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马处长正找你呢,领导电话你也敢不接!古玉摸出手机,果然有马处长的两个未接电话,应该是被刚才的叉车声盖过了。古玉答应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胖子,肿瘤医院你有熟人吗?肿瘤医院啊……好像还真没认识的,谁他妈没事谁想去那儿看病啊。齐胖子眼珠转转,你要说部队医院的话我还能帮你找到人……哎,你逗我呢是吧?你老婆不就是那医院的吗?
古玉逃也似的走开了。赶回办公室,正靠在椅背上闭目托腮的马处长立刻坐直身子。果然没什么好事。宁主任终于想出了解决脱稿汇报的高招。他要求准备两个版本:一个是十五页的完整版,汇报时与会人员每人打印一份;另一个则是不超过八页的缩写版,让政治处会写书法的士官小李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一旦首长要求脱稿,宁主任有这册孤本在手,应付下来绝无问题。
意思明白了吧?宁主任说这个叫干货版。就这点干货,要你去汇报,你闭着眼睛也能说个一二三出来吧。马处长罕见地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不过立刻又收了回去,宁主任既然要求了,你就善始善终吧。弄完不用给我看了,直接呈给宁主任就行。马处长停了停,忙完这个工作组,这两天我尽量不给你派活儿了,让你也休整休整,下周好安心地带队去西藏押运,好不好?
古玉本想说这个“干货版”可能比完整版更难写,可马处长的最后一句话把他嘴给堵上了。回到办公室,古玉坐在电脑前发了会儿呆,然后摸出手机给冯诗柔发信。他们不是已经领证了吗?那就不应该再有求人的感觉。他想他可以再试一次。他盯着手机,好在这次冯诗柔回复得很快。
我又问了一下,等床位的人太多了,真的住不进来。冯诗柔加了一个“流汗”的表情。
好的,明白了。
你会陪你朋友来医院吗?
为啥,不是说住不进去吗?
住院现在确实不行,我是想问你会不会陪你老师去门诊看。
应该不会,这两天太忙了。
没帮上忙,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你又不是院长。
假如你要带病人来的话,一定提前给我说一声,这几天我们也忙,不一定在。
好的。古玉最后回复了一句。微信无疑也是有语气的。冯诗柔的语气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没帮上忙而过意不去?从早上到现在,她甚至连朋友圈都没更新。平时古玉吃早饭的时候,她至少已经发过一条了。车流。朝霞。花朵。瑜伽。海滩。小狗。戒指。咖啡。食物。还有很多胖乎乎的猫,虽然古玉确定她并没有养猫。最多的是自拍,特别是嘟着嘴的照片。冯诗柔说她嘴唇薄,嘟起来会好看些。可现在最新的一条还停留在昨天下午。不过他没时间去考虑这些了。他还要去写宁主任要的“干货版”。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古玉仔细地看了来电显示,确定是保障部战勤计划处的号码才接起来。
小古,我是王参谋。明天上午李部长工作组名单改一下,直工处曹副处长不去了,换成栗处长去。电话那头的口气稀松平常,而古玉听着却像个噩耗,栗处长名字知道吧?栗建中,建设的建,中国的中,给你们领导报一下啊,就这事儿!
放下听筒,右腿却冷不丁地痒了起来。古玉伸出手去揉腿,可无济于事。他怀疑那颗令医生束手无策的小钢珠可能卡在了某根神经枝杈当中,他愤怒地冲着大腿侧面猛击几拳。这下好了,小钢珠生起了气,它大概是使劲蹦跶了一下,一阵剧痛瞬间爆发,疼得古玉差点叫出声来。一口冷气倒吸进去却半天吐不出来,他双臂死命抱住右腿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消退了,他仍抱着大腿在椅子上蜷缩着,像一条可怜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