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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喝了一碗滚热的玉米粥,军装都湿透了,古玉感觉好了点儿。又摸出手机看看,依然没有冯诗柔的回信。奇怪。从两人开始交往直到昨天,但凡古玉发微信,冯诗柔基本都是秒回,顶多隔上几分钟。可昨晚发了那条微信之后,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收到回复。我问下。她这么说,之后便再无下文。整个晚上,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和古玉在微信里聊天,甚至都没像平时那样给古玉发一个“晚安”的表情。
难道是自己给冯诗柔出了道难题?很有可能。她只是著名的雍城肿瘤医院星系中的一颗小行星罢了。她之于医院和古玉之于雍城差不多都相当于地球之于银河系,有联系的就那么几个不大不小的星球,还相隔万里,各转各的。拥有上千万人口的雍城过于巨大,人们摩肩接踵又互不相识。不像肋巴滩,满眼都是熟人,走在路上得不停地挥手打招呼。每个周末家属院叫吃饭的电话从来没断过,弄得古玉常常安排不开。现在没这事儿了。请客为什么要在家里?还不够麻烦的。除了常宁宁,仓库这些点头之交的同事中他并不真的熟悉什么人。马处长似乎也不熟。而刘宝平却以为他能在雍城呼风唤雨。他以为人在雍城就拥有了雍城?得亏自己不在北京,否则刘宝平八成会认为自己正在金光四射的天安门城楼里上班呢!
古玉想不出刘宝平到底长了个什么脑子,还是根本就没长脑子。就算有脑子,脑皮层沟回也一定走的都是直角。新兵连的时候,一个正步的动作要领别人走两步就明白了,他得花上一个星期才知道什么叫“绷脚尖”。他还是个肮脏的家伙。要不是每天晚上班长踢着他的屁股让他去水房,他根本想不起来还要刷牙洗脚。最要命的是实弹训练那回,他把一枚82-2式手榴弹投到了自己身后,手榴弹在他脚后直打转,他居然还在那儿愣着。站在一侧指挥的古玉冲上去把他扑倒在地,他身边就是避弹沟,稍微打个滚就能进去,可这家伙却抱着脑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急了眼的古玉不好意思自己跳进避弹沟,只能死死压在他身上,然后替他挨了三十一颗钢珠。
所以分兵的时候,古玉根本就没考虑过要他。那会儿古玉的伤口刚拆线,走路还不太利索。刘宝平跑来求了他好几次,最后一次是抹着眼泪走的。古玉是从警卫连副连长岗位上被抽去当新兵连连长的,新兵连结束后他还得回警卫连去。他可不能把一个连五公里都跑不下来、又把手榴弹投到自己脚底下的蠢货弄到自己连里,那样的话他没办法向连长和指导员交代。而且警卫连的兵天天得携枪带弹,谁知道他会不会哪天走火打中自己人。不光古玉,他手下几个班长对刘宝平也没什么好气。新兵连最后一次在澡堂洗澡,刘宝平怯怯地走过来要帮古玉搓背,结果被三班长一膀子撞出老远。滚犊子!三班长瞪他,你祸害连长还没祸害够是咋地?冬天澡堂漏风,刘宝平抱着胳膊哆嗦着,臊眉搭眼地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说,连长,你的包皮有点长呢,应该去做个手术,不然容易发炎。
啊,这个蠢货!古玉认为刘宝平最佳的去处应该是去场站军需股生产班种菜。只能是种菜,喂猪都不行。毕竟蔬菜属于植物,他多少应该比植物聪明一点,而猪看上去都比他机灵。万没想到分配名单下来,刘宝平的名字竟然列在警卫连一栏内。老话不都说了么?没有带不好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干部。行,我不会带兵,但我不会惯着兵。刘宝平说要去警卫连你们就让他去警卫连,他说要去中南海你也让他去?中南海我说了不算,警卫连我说了能算。反正我不要他!别给我扯那淡,反正这兵是你的了。你干啥非把他塞给我?他的命是你救的,他不跟你跟谁?再说了,这小子崇拜你——崇拜!哈哈!军务股长很开心从办公桌上拿起两页纸扔给古玉,看见没?血书!我当了快二十年兵,还头一回知道血书长啥样呢!
刘宝平的血书并不全是血写的,不过是在申请书的末尾涂了一行东倒竖西歪的血字,还用了三个惊叹号。
恳请组织上批准我去警卫连!!!
纸上的血迹干了是暗褐色的,看上去污秽又恶心,不仅毫不感人,反倒像厕所里捡回来的。回到连里,古玉叫来了刘宝平。手伸出来!刘宝平像迎接军容风纪检查似的平伸出双手。手心朝上!刘宝平赶紧把双手翻转过来。写血书不是应该咬破手指的吗?可这家伙的十个指头完好无损。你的那什么狗屁血书拿啥写的?报告连长……他冲着古玉吐出了舌头。头一秒古玉以为他在做鬼脸,第二秒才反应过来。舌头!白腻的舌头!舌尖上一处猩红的创口赫然在目。你疯了!报告连长,我没疯。我原先是想着在指头上弄血的,问题是我这几天负责打扫厕所,怕指头弄破了不好干活……再说我又不咋说话,舌头破了就破了,反正也不影响啥。
古玉被刘宝平弄得没了脾气。后来他想,如果当初他坚决不要刘宝平,军务股长应该也会让步的吧?问题是他怎么能知道,刘宝平会那么努力地干着他力所能及的蠢事呢?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他这些烂事!昨晚十一点五十给马处长打完电话,他感到异常绝望。他从来没对自己出手的材料如此没底过,那十几页东西连他自己都没勇气回头看一遍。马处长肯定会大发雷霆,然后彻底击碎他想要纳编的梦想。他听到深夜走廊里马处长的脚步声时心跳如鼓。自己马上就要完了,他这么想,仿佛梦里刚刚捅死一个人而感到惊惧悔恨。他浑身僵硬地看着马处长端着茶杯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自己身边,右腿突然又痒了起来。
来,往下走。马处长盯着屏幕。走。再走。第一块,嗯,大差不差吧。再走。继续走。慢点,我看一下这里……还行吧,走。古玉小心均匀地转动鼠标滚轮,他突然发现马处长身上向来浓烈的体味消失了。他可能紧张得失去了嗅觉。他沉重而脆弱的心高悬在一根发丝上,等着马处长喷出怒火将它烧断,狠狠跌落在地摔成碎块。
然而马处长只是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来吧,退回去,咱们从头开始,争取三点前搞完。古玉瞟了一眼马处长,没看出什么表情。他很少能在马处长脸上看出什么表情。马处长口述,古玉打字。在仓库这两年,古玉经常和马处长这样加班。他抽很多烟,马处长喝很多茶。他们有种默契,至少在工作上。马处长常会下达一些简短的指令,大概只有古玉能听懂。刷一下。古玉立刻把小标题刷成楷体字,或者把阿拉伯数字换成Times New Roman体。看刚才。古玉立刻会找到马处长要看的段落。长短咋样。古玉会选中某一部分查看行数。缩一下。古玉会删掉一两个字或者标点符号,以免段落末尾的一个字被孤零零地挤进下一行,因为马处长不喜欢让一个单字霸占一行。在肋巴滩的时候,军训科陈科长也会这么带着他加班。唯一的不同是陈科长会时不时地跟他闲聊。机关人事、家长里短、领导轶事,以及各种段子。他们还会为了某句话该怎么写而大声争吵。古玉记得自己很多时候都能占上风。行行行,你牛×!按你的写行了吧?陈科长似乎生气了,其实他并没有真生气。吵得兴头上来,陈科长会操起电话叫他家属赶紧弄点吃的送来。陈科长是张家口人,总说自己是“张家嘴”的。古玉最喜欢吃科长家嫂子做的老虎菜和拌着炸花生的拍黄瓜,如果加上一罐冰镇的“西凉”姜啤——他和陈科长多次向参谋长保证过这玩意儿绝对不含酒精,其实还是有一点儿的——那就完美了。
他和马处长从来没这样过。马处长不是个喜欢聊天的人。他似乎总在思考问题。有时候古玉觉得他挺像庙里的佛像,不管你在心里念叨什么都不会得到回应,而你却感觉他是知道的。所以这也没什么可比性。往昔的美好不都是时间添加的滤镜吗?原片也可能是灰暗的。陈科长难道没有劈头盖脸地臭骂过他吗?各种污言秽语,还呲着一口大黄牙。而马处长对古玉说过最重的话,也就是下午那次了。何况从仓库大门出发,一路向南五十公里就能到达灯光璀璨的雍城市中心;而从光秃秃的肋巴滩出发,他能到哪里呢?
又盛了一碗粥,还是没有冯诗柔的回信。他甚至想打电话问了,犹豫一下还是作罢。冯诗柔不喜欢电话。刚开始交往古玉就知道这点。他打去的电话冯诗柔要么挂断要么不接,接着会马上用微信联系他。古玉猜测她也许是不满意自己稍显尖利的嗓音。只是猜测,因为古玉从来没问过她。其实他是喜欢打电话的。在肋巴滩的时候,他曾和场站财务股的朱晓琳谈过一段时间。他们常常在夜里打电话,最长一次通话时间将近六个小时,最后两个人都困得说不出话了。咱们睡吧。却又都舍不得睡。他记得那时的话语和呼吸声轻触耳膜,直接又感性,他很享受那种感觉。那是他平生最投入的一次爱情,导致朱晓琳调走几年了,他都没再谈过恋爱,一直到认识了吕少芬。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拥有的只是现在。所以在打电话的问题上,他会顺着冯诗柔。他会继续等待冯诗柔的回信。
你今天情绪不高呀。常宁宁笑嘻嘻地端着餐盘走过来坐在古玉对面,光吃粥?
你扣子开了。古玉扫一眼她短袖夏常服里露出的浅绿色内衣和一小片皮肤,注意点儿军容风纪行不?
反正平胸,又没什么光可走,没所谓了。常宁宁漫不经心地扣好扣子,说真的,早上出操我看你萎靡不振,还老下错口令……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古玉说,我好着呢,就是昨晚加班太晚了。
你真写了一个通宵啊?常宁宁咬一口鸡蛋,蛋白上留下淡淡的口红印儿,马处长跟你一块儿加的班?
是啊。他计划三点推完,结果弄到快六点。古玉笑笑,我抽了能有半条烟,感觉嘴里跟垃圾桶一样。
那你干吗不去睡会儿,还出什么操?常宁宁白他一眼,那么多啥活儿不干还睡懒觉不起来的,你跟他们比觉悟呢还是怎么着?
我干吗跟他们比?古玉嘴硬着,反正也睡不成了,去出操活动活动也挺好。
得了吧,常宁宁盯着古玉说,马处人倒是不错,但好像也没到让你这么死去活来给他表现的份儿吧?
古玉被说中了,不免有些脸热,只好埋头喝粥。
你脸红啦?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给马处表现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你家冯大夫户口不在雍城,你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转业。常宁宁揪下一粒玉米放进嘴里,你是为这事儿着急吧?我昨天就感觉你整个状态不对,是不是马处给你说啥了?
古玉摇头。他倒希望马处长给他说点什么,遗憾的是马处长什么也不说。
那你怎么看着这么低落?常宁宁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小而翘的鼻尖向着天花板,让古玉想起动画片里的一只小狐狸。肯定有啥难言之隐对不对?是不是跟某个女人有关?哎呀,我最喜欢听这种事了,生活这么沉闷,没点八卦怎么行。快,说来听听!
常宁宁有种爽脆的聪明,仿佛肋巴滩能见度极高的早晨,你有时会在金黄色的光线里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清凉,迷人而不确定。不过这感受也许只属于他。作为仓库政治处的宣传干事兼心理咨询师,她负责的咨询室长期门可罗雀。唯一喜欢去的是齐胖子,不过每次都会被常宁宁赶出来。你当这儿是男科医院呢?刚到仓库时,古玉曾听见常宁宁在走廊里发飙。想讨论可以啊,先把你跟你老婆的情况拿到会议室讨论好了!接着就是齐胖子噔噔噔跑走的声音。
你也不用太担心,真要说起工作,全仓库谁比你强?领导当然会照顾关系,但他们也得要人干活儿吧?常宁宁按她的思路宽慰古玉,你以为马处真喜欢齐胖子?真要留下的全是齐胖子那号的,他还活不活了?
古玉笑笑,没吱声。有段时间,他也以为马处长讨厌齐胖子。有好几回马处长都沉着脸把齐胖子起草的材料扔在古玉桌上。你帮他重新弄一下吧,写的这叫什么东西?最起码的机关公文格式都没搞明白!古玉喜欢听马处长说这种话。贬低齐胖子好像就抬高了他古玉。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实际上一毫米也没变高。半个月前仓库组织体能考核,从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到三千米跑,五个项目齐胖子全不及格。三千米他只跑了不到三百米就不跑了,引体向上更惨,连一个都没做成。古玉是训练参谋,考核成绩由他汇总上报。军官纳编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体能考核达标,所以古玉整理成绩表时心情不错,他认为光凭体能这一条,齐胖子都没资格跟他竞争。他兴冲冲地把成绩表呈送马处长审阅签字,可马处长瞅了半天却没签。先放我这儿吧,有空我再看看。他一看就是半个月,到今天也没通知古玉去取。
你俩真是形影不离啊!齐胖子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古玉旁边,聊啥呢,是不是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说你坏话还用背后吗?常宁宁哼一声,我当面也没少说吧?
那还是背后说吧,当面说太让人伤心了。齐胖子哈哈笑着,哎,你们听说没,李部长把走过的几个单位都给整蒙圈了。星期五老头去了油库,那边招待所房间给上了“软中华”。老头问他们用啥钱买的,油库丁主任想了半天说他自己出钱买的。哈哈哈哈,你们猜老头说啥?
不猜。常宁宁不耐烦了,你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扯淡!哈哈,不是说你啊,是老头说油库丁主任扯淡。齐胖子看着兴致不错,老头可真够狠的,这帮库头们都快被他吓尿了。
哎,古玉,今早出操别记我啊。齐胖子见没人接话,吃了个包子后又说,我昨晚加班了。
你加班?古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常宁宁先笑出声来,逗谁呢?
啥意思啊你?我就不能加班了?齐胖子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昨天下午老马打电话叫我进城去采购工作组用的东西,弄得我约好的酒都没喝成,这不算加班?还有,你上周五不也没出操么,还说我!
我大姨妈来了,你呢?我一顿只吃半个包子,你吃几个?常宁宁冷笑一声,我年底准备转业,你转吗?
我干吗要转?我还要积极投身改革强军大业呢,咋,不行啊?齐胖子脸红一红,不过无所谓,我就是不出操又能怎么样?我还告诉你,我体能考核全都通过了,你不服?
啥时候通过的?古玉心里一惊,忍不住问,我咋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齐胖子嘿嘿笑起来,上周宁主任让警卫排的人重新给我补考了,全部合格,成绩表我还拍了照片呢。齐胖子翻出手机照片在古玉眼前晃一下,怎么样,哥们儿还行吧?
古玉不想再听了,可又不好马上离开。他低头看着面前空空的不锈钢餐盘发了会儿呆,直到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刚问了一下肝胆外科,现在确实没床位,做手术起码要等三个月。冯诗柔终于回复了,实在没办法,你给你老师解释一下吧。
古玉愣一下。似乎哪里不太对,但他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他端起餐盘起身离开。他得去办公室了,马处长正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