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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

清晨,大雪刚停,放风筝的小孩就出现在雪地里。晌午的时候,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悬在村东光秃秃的树梢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和激动伴随着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村子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饥饿和死亡,但是对于冷清他们似乎永远无法习惯。昨夜的枪声几乎还没有停息,那些抢到了粮食的家中已经传来了打年糕的声音。早上,几个年届耄耋的人在街角专心致志地剖开竹篾修理那只破烂不堪的麒麟,另一些人扛着木头和门板去村西搭戏台。戏台到临近中午时才搭好,村中的几个被饥荒折磨得气息奄奄的瞎子就抖擞起精神,被人搀到了台上。她们唱着充满秽意但毫不露骨的乡村小调,一边敲着竹板,一边往嘴里塞着米饼。几个爱热闹的年轻人从早已封门的火药铺子里找来了鞭炮,那些鞭炮由于受潮和发霉,发出稀稀落落的声响,但是人们在令人陶醉的硫黄香味中忘记了一切。昨天晚上的枪声对他们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当丁伯高戴着一顶如漏斗状的尖尖的帽子,被人用绳子牵着走过村中的广场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

母亲很早就起来了。事实上,她昨晚由于一直在窗口谛听风雪中传来的枪声而通宵未眠。拂晓的时候,从丁家大院传来的嘈杂声渐渐地平息了,她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准备睡一会儿。她刚刚倒在床上,就有人来敲她的门。老妇人对于这么早就有人来给她拜年感到迷惑不解。但是拜年的人接踵而至,他们照例冲着她笑,和她寒暄一番,然后没完没了地谈起早已被她淡忘的陈年往事。一个刚刚饿死了两个儿子的中年寡妇还和她攀起了旧亲,实际上这位寡妇的外祖父曾和母亲的父亲一起在马脊山打过猎。她弄不清楚这些天村中发生的事,但她意识到由于昨夜的枪声,她的茅屋一夜之间变得热闹起来。邻居们送来的粮食和礼品堆满了床边的木桌。起先她在接受那些邻居的作揖问安时,还显得有些别扭,但时间一长,她就觉得没有什么不自在了。只是当她偶然想起以往的大年初一她去给丁伯高磕头拜年的情景时,才稍感到不安。邻居们的脸上镌刻着恐惧和恭敬,老妇人心底里升起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舒坦的感觉,悄悄地淹没了她。

豹子和几个带枪的年轻人牵着丁伯高在村中转了三圈,他们开始感到厌倦和焦躁,他们的身后跟着几个提着裤子的孩子。中午的时候,这些小孩回家吃饭去了,豹子看着身边的几个无精打采的伙伴忍不住想睡觉。村里的人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对于昔日的丁老太爷沦落为一个被人牵着到处乱转的“猴子”并没有感到太大的诧异。豹子和那帮牵着丁伯高游街的人在村中寂寞地走着,人们只是从那些土墙和阁楼的窗户上偶尔朝他们瞥上几眼,豹子本来想好在村中的广场上将丁伯高枪决,他们还请人在一张类似于判决书的羊皮纸上写满了丁伯高的罪状,准备在行刑的时候念。但是人们或者不知道他的意思,或者是被村西唱小调的几个女瞎子吸引住了,广场上始终没有什么人。当屠夫凑到豹子跟前问他该怎么办时,豹子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

“在村中再游七圈。”

现在,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在村中转悠了一整天毫无结果,屠夫又一次来到豹子的跟前,他沮丧地提醒豹子,还是趁早将丁伯高处决了算了,豹子懒洋洋地挥了一下手臂:

“好,那就枪毙吧。”

傍晚,他们把丁伯高押解到村头的那道干涸的河边。

太阳的余晖从西边温暖地照过来,河道里密密匝匝的芦秆被染成橙红色,河滩上没有一丝风声。远处的雪野上,行乞的人群像一条黑色的虫子在慢慢游移。

丁伯高站在河滩的边缘,感到了情形的不妙,在对于死亡的预想中,丁伯高和豹子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他原以为枪决会在众目睽睽的广场上举行,即便没有人感念他过去的善行而救他活命,至少他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做好心理的准备,选择就义时的姿势。现在,面对着空旷而温暖的河滩,那些他曾极其熟悉的茅穗和蜿蜒的丛林,村中悠闲的黑狗,丁伯高似乎不情愿在没有一个围观者的情形下死去。他正想对着旷野吼上两声,豹子一脚就将他撂倒了,他顺着河坡滚到了河底。

豹子和另外几个年轻人走到丁伯高的跟前,对着他的脑壳每个人开了一枪,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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