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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天之前。腊月初七。

午后,唐济尧在书斋里觉得无聊至极。他是一个很能克制的人,但是这些天总有一种不安和躁动的心绪伴随着他。尽管他能确切地知道引起他烦恼的那个东西,但他不愿意在那个东西上耗费心力。那个东西光洁而美丽的影像不知何时刻在他脑中久久不去。今天中午他外出看病回来就一直待在书房里仰望天窗。他刚刚临摹完了一幅东晋人的《奉橘帖》,现在,为了使性情平和下来,他拿起了一本旧线装书,慢慢翻看默念如仪,他念到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时,听到窗外的平台上有些响动。他推开屋门,走到临河的平台上。原来是大风将屋楞上的一片瓦吹落到了木槿花盆里摔碎了。唐济尧甩手掸了掸花叶上的泥块,正要返身进屋的时候,他看见豹子穿着一件花褂子歪歪斜斜地从河滩上朝他的宅前走来。豹子佝偻着身体,在逆风中他走得很慢。唐济尧看着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好笑。天色阴沉下来,从河道的上游吹来的风使他觉得冷。他回到屋里,刚刚在书桌前坐定,豹子就敲开了他的门。

“豹子,你怎么穿着一件女人的褂子?”唐济尧笑着问他。豹子没有吭声,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里来,好奇使他有些心不在焉,豹子觉得这间房子挺暖和,朝唐济尧的身边捱了捱——在唐济尧的脚边搁着一只黄色的金属火炉。

“看病?”

“不!”

唐济尧看了他一会儿,从墙上钩下一件羊皮短袄扔给豹子,转过身又重新拿起了那本书: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故建子道陌之头显见之处美其名谓之碑也。

“先生——”豹子突然叫了一声。

……

“你收下这个。”豹子从怀里取出一条狗腿和一瓶窖酒搁在唐济尧的书桌上。

“做甚?”

“收我为徒。”

“行医?”

“不,投军。”

唐济尧愣了半晌。他从书桌前慢慢站起来,走到豹子的跟前,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这狗腿是从村头王家铺子弄来的?”

“是的。”

“这酒!”

“以前弄的,我埋在河湾里,还有。”

唐济尧捏住酒瓶的木塞轻轻地旋转它,上面还有残留的泥土的痕迹。

“你是我的——父亲。”豹子跪在唐济尧的脚边,涨红了脸说出父亲二字。他不知道用这两个字来称呼面前的这位穿马褂的人是否合适。他想起了许多年之前河滩上的灿烂阳光,面前的这个人和父亲的唯一不同就在于:唐济尧使他敬重之外,还让他感到一丝胆怯。

唐济尧将豹子拉起来,点上了一支烟斗。

“鬼子来的时候,你们都吓得钻了地窖,现在日本人去了武汉,你要投军做甚?”

“混饭吃。”

“混饭吃?”唐济尧笑了起来,“军队里可没有狗腿和窖酒。”豹子知道唐济尧话里的讥讽意思,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

“我再也不干了。”豹子说。

“什么?”

“偷。”

“很好。”

唐济尧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天已将晚,风声中夹着几声凄厉的狗叫。整个村子仿佛都在摇撼。

“我不过一介穷儒,也许不能帮你什么忙。”

“先生——村里的人都说你跟新四军挺进中队的严副队长很熟。”

“不错,”唐济尧身上一阵燥热,“据我所知,我们这一带形势复杂,山上的一些土匪也打着新四军的旗号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你的——过去的名誉使我不敢作保。”

“我早不干了。”

“很好,不过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投军到底想做甚?”

“我要杀——”

“谁?!”

一阵风将桌上的油灯吹灭了。豹子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丁伯高的名字。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唐济尧的脸,对方也像是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猜测唐济尧和丁伯高交情很深。他在黑暗的屋子里聆听着风声,等待着唐济尧将灯重新点亮。他的眼前出现了父亲吐血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和母亲忧郁的面容。他并不怎样憎恶丁伯高,他只是想杀人。尤其是他回忆起腊月初二的那个夜晚,丁伯高的二姨太瞥他时的眼神,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杀人也许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当然,”唐济尧点亮了油灯,“投军以后是免不了要杀人的,问题是杀谁。”

“嗯。”

“你总该听说过绿林好汉杀富济贫的故事吧。”

“嗯。”

“世间贫富不均是一切灾祸之源。”

“我要杀丁伯高这个狗日的,他的二姨太是个狐狸精。”豹子的声音低得像自语,而且他说得又快,他怀疑唐济尧没有听见。唐济尧转过身去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烟斗。

“我看你还是跟我学医吧,你父亲和我有些私交,我——”

“不。”

“你当真要投新四军?”

“当真。”

豹子由于觉察到唐济尧有了答应的意思,眼睛都有些潮湿了。

“也好!”唐济尧默想了一阵,终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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