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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二,晚上,豹子将小船靠在岸边的一排紫穗槐树丛里,猫着腰摸到了那堵黑色的高墙下。他背倚着石灰墙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朝河面看了一眼。河上水流碰击冰块的声音很响,那条比捕鱼盆稍大的小船在树丛中藏匿得很好,他的脚下横放着一棵巨大的刺树。他又想起白天当他将树干从河滩上拖上岸来时,一个拾粪的老头奇怪地瞪着他的古怪眼神。现在,他要攀着这棵高大的树木爬上丁家大院北楼粮仓的窗子。

夜已经很深了。湿冷的北风透进他的肌肤,豹子把捆在短袄上的那根粗麻绳解下来,又重新将它扎紧。雪化了以后,野鸡在晚上也会到荒漠的田野上来觅食。它的叫声听上去像一个女人在哭。

豹子静静地蜷缩在墙根下。他那副安逸的样子不像一个夜晚偷粮的贼,倒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他在那里待了足有两袋烟工夫,他没有急于爬上黑色高墙上的窗子——它仿佛是一个昭示着运气不幸的深邃的洞——并不是因为他缺乏胆量。事实上,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朝他的脸上吐痰,就和他早就丧失了羞辱的感觉一样,他也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现在他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晴朗温暖的午后,他跟着父亲来到了村外一个干涸的河坡上。那时他还很小,尽管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场面,但现在回想起来也已经模糊不清了。他的父亲摇摇晃晃地举起锄头准备将那片地方开垦出来种粮食,可是父亲突然又将高举的锄头放了下来,睁大了双眼看着豹子。豹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看他,父亲的眼白翻了出来,脸正在变形,他呼哧、呼哧、呼哧吐出三大口血,父亲浑身都在动,看上去威风凛凛的,他最愿意看见父亲浑身有劲的样子。他的父亲在往后仰倒之前,从口袋里掏出四枚铜板交给他。豹子手里捏着四枚铜板使劲地朝村子里跑,他似乎明白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将这些铜板交给娘,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来到了村里的一家酒店。

从那以后,豹子就成了一个贼。

再也不干啦,豹子想。每当他偶尔回家看见村里那些丢失东西的人任意作践他的母亲时,他就这样想。

有一次他看见村里的一个老头在灶间叱斥母亲(豹子偷了他家两只鸡),老头临走之前还在她的胸前捏了一把。

现在,看起来母亲似乎熬不过这个饥年,他又想起了那四枚铜板。今晚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干啦,做一个正经的人,最好做一个丁老太爷那样的富人。今天早上他从丁家分得二升金灿灿的谷种时,他就想过,丁伯高也许是一个不错的人。

现在他想好了。豹子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那根刺树干竖了起来。他顺着树干爬到了窗口。一切都很顺利,他锯断了窗框上木质的横格,弓身钻了进去。他先将一麻袋谷子从窗口抛下,然后攀着刺树溜到地上。

丁家大院像一个酣睡中的婴儿那样安静。豹子把麻袋驮到船上时,天已经快亮了。他的内心被一种安详而甜蜜的情绪笼罩着,他在以往的一次次行窃中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快乐。

以后再也不干啦。豹子想。

豹子站在船头,他麻利地拔出插在污泥中的竹篙,用篙头朝岸边的石块上轻轻一顶,船就离岸了。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脖子上的一条围巾不见了。也许是搁在粮仓里了。那围巾是父亲死后留下的。他瞥了一眼那口黑洞洞的窗子。算啦,他想,可是他像是瞧见了窗子上有一缕长长的东西在寒风中飘动。豹子将船拢向岸边,把船停稳,又走到了那堵黑色的石灰墙下。当他再次顺着刺树干爬到窗口时,他发现那缕在风中飘动的东西是一块糊窗纸。

既然上来了,就进去找找吧,豹子想着就从窗口钻了进去,黑暗中他的手在那些麻袋和干草上乱摸了一阵,然后,他在靠墙的一个旮旯里找到了它。他正要把围巾扎在脖子上,谷仓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丁家的几个男用人提着马灯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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