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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豹子在慵懒的睡意中躺着。疲乏像冬眠醒来的蛇一样从他的肌肉里游走了。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前天晚上太子坟地阴森的月光,以及村中那些狗日的打鱼人拽着他的脚把他拖回村子时的狗叫(当时,那些道上的碎石乱瓦硌得他的脊背疼痛难忍)。现在,一切都像是进入了正常安定的秩序。早晨,从他家茅屋土墙的方洞里照射进来的阳光使他醒了过来。随之,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肉味馨香。
他记起今天是父亲的祭日。窗外湮无声息,几只鸟在屋檐下筑巢,拨拉下一些草茎和泥块。他仿佛觉得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已在他内心贮满。他的嘴边还挂着一丝前夜还没有完全消退的酒香——那种隐隐的土烧酒的味使他在回味中得到满足。
母亲挑起门帘从里屋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像终年不化的积雪那样惨白。她把一碗猪头肉搁在豹子身边的小木桌上,在豹子的床前坐了一会儿,像是要跟豹子说话。豹子没有理她。他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搞来了这些东西。豹子记得在以往的祭日中,常常是祭祀完毕后才能分享供品,他像是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因为母亲坐在他床边一直没看他一眼,甚至她在跨过那道每日经过的门槛时仍被磕绊了一下,但是,多年的行窃经历使他在面临一件事情的时候从不考虑后果,他吃完了那碗猪头肉就翻身下了床。
豹子按照母亲的吩咐,来到了里屋父亲的灵位前。他在牌位的木龛上烧起了三炷高香,然后把供品摆成一个品字形,在一块圆状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
豹子在磕头的时候,母亲在一旁看着他。她觉得豹子在烧香磕头的时候举止像个姑娘一样文静,她从豹子童稚而又虔诚的动作中感到了无限的宽慰。
豹子刚从蒲团上站起来,茅屋的那扇门就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胸前围着白色肚兜的人突然闪了进来。他的手里抱着一个长方形的木质盒子,看上去是一个剃头匠。这个高大健壮的大汉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豹子看来,那个娘娘腔的小白脸也许是大汉的徒弟。两个人谦卑地倚在门口。
“剃头吗?”那人说。
“滚滚滚,”豹子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径自走到外屋的一个大水缸前。他用水瓢砸碎了水缸里的冰块,舀起一瓢冷水喝了下去,然后他又掬了一点水在脸上抹了抹,他在缸中看到了自己蓬头垢面的影子。
“都快过年了,就剃一下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豹子从来没有觉得母亲这样柔声地跟他说话,他仰起头想看看她,可是她已转过身朝里屋走去了。豹子用袖管揩了揩脸,走到那两个剃头人跟前,他突然意识到那两个人刚刚收敛了笑容。他们笑什么?豹子想。他浑身感到一阵冰凉,因为这两个人像是常常在梦中出现一样,使他觉得很不真实。
“什么价?”豹子说。
“一个铜板。”
豹子在有两根竖木靠背的简陋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人将白色的肚兜从自己胸前解下来,套在豹子的脖颈上。豹子觉得那肚兜的白色有些刺眼,豹子刚好来得及在木椅上调整好坐姿,以使自己舒服一些,那个大汉突然将一把锋利的剃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干吗?”
“别动。”
那个汉子手指微微在剃刀的柄上压了一下,一缕鲜血从刀架上流了出来,白色的肚兜上立刻有了几滴正在慢慢变大的血圈。
豹子的眼前一阵发黑,他意识到了巨大的恐怖,他一动没动。那个汉子没有让剃刀迅速地切割下去。这时那个站在门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白脸(这时豹子忽悟这个白脸极有可能是那个大汉的儿子)朝他走过来,他从口袋里抖出一根细长的麻绳,将豹子的双手反捆起来。
豹子到这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阴谋。尽管阴谋的由来他还不十分清楚,可是他知道若要逃出这个可怕的灾难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你与我无甚怨仇,为何平白害我?”
“兄弟,这事怨不得我。你母亲雇我来杀你,她熬不过这个饥荒了,她怕死后留你在世上惹事。”那汉子说。
“妈——”豹子喊。
母亲不知去了哪里,风吹起那道蜡染花格的门帘,没有一丝声响。
母亲在里屋正把一丈粗黑的纱绫抛到梁上,她听不见儿子的叫喊。她回忆起许多个往昔的日子,恍若隔世。她的身体战栗着,她在系那个硕大的结时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眼下,看样子是熬不过这个饥荒了。即使熬过去又怎样呢?老妇人想,豹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耻辱,既然她决定自缢,她就不允许豹子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妈!”
“妈!”
“妈的,妈!”
“走吧。”那大汉在豹子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哪里走?”豹子问,这时他看清那个大汉是个麻脸。
“太子坟。我们早上已替你把坑挖好了。”
“我要拉屎。”豹子突然说。
“不行!”
“我的亲爹,我拉完屎跟你走。”
“别想诈逃。”
“不逃。”
那大汉怔了一下,替豹子松开了绳索。在他眼里,豹子不过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娃娃,他不信他能逃了。
豹子朝床前的一个木制粪桶走去,那个徒弟模样的人堵住屋门,涨红了脸看着他。
豹子走到床边,猛地窜到床上,掀翻了枕头,抓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面前的两个剃头人。
那是一支驳壳枪。
“狗娘养的孙子。”豹子声音颤抖着,握着手枪重新走了回来。
那个麻脸大汉双膝一屈就“扑通”一下跪倒了,那个门边的年轻人也跟着跪了下来。豹子不很熟练地扣动了一下扳机,对面墙上印上了三个圆圆的小洞。豹子打完了三枚子弹,朝枪管内吹了一口气,屋里立刻弥漫了一股硫黄火药味。
“孙子有眼无珠。”那大汉趴在地上闷闷地说。
“爷爷饶命。”白脸跟着哼了一句。
豹子开心地笑了一下。这时母亲听到枪响,已从里屋跑了出来,她掀开门帘的时候,豹子瞥见了那根悬在梁上的纱绫的巨大黑圈。
“起来——”豹子在那个麻脸汉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母亲奔过来,伏在地上抱住了豹子的腿。豹子感到一阵厌烦和恼怒。母亲永远是属于那种既没有见识而又可怜的女人,豹子想。
“别开火。”母亲说。
豹子没有吱声。
“饶了他们,他们干这种事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混饭吃?”豹子看了一眼在地上趴着的那两个人,迷惑不解地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