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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赤脚医生大牛回来了,大牛怎么看也不像个医生,倒像个杀猪宰牛的屠夫。想到新兰的事情要交给他办,我就有点不放心,但不放心你又有什么办法?交给别人你就更不放心了。我看见大牛笨手笨脚地把听诊器放在新兰的毛衣上,眨巴着眼睛听她肚子里的动静,我想隔着那么厚的毛衣能听出个什么动静来,可你替大牛想想,他也是没办法,新兰那么别别扭扭的,他总不能自己动手去掀她的毛衣。

大牛听了一会儿说,有两颗心在跳,她是怀孕了。

那还用你说?大姑说,都两个多月了,急死人的事情,我恨不得把那肉块一巴掌拍出来,可我又不懂医,这不是找你帮忙来了吗?

要把胎儿拿掉?大牛说,那要刮宫呢,刮宫可是伤身子的事,你们要慎重。

慎重个屁呀。大姑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个大姑娘,把那块肉放在你肚子里试试?你就痛快点说吧,你到底会不会拿?

刮宫又不是什么大手术,十分钟就做完了。大牛起初说话气很粗,看见大姑的眼神他的口气慢慢就犹疑起来了,刮宫的理论我在学习班上学过,就是没有实践,他说,农村妇女满脑封建思想,她们不肯给你实践的机会嘛,好像怕人占了她们的便宜,我在卫生院学习时她们谁也不肯给我刮。

也不怪她们封建,是有那么些个医生不老实,浑水摸鱼的。大姑撇着嘴还想说什么,新兰在一边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她说,说什么呢。大姑知道自己说话离题了,你看你都把话岔哪儿去了?大姑不怪自己,倒怪起大牛来了,她说,你做不了也不奇怪,赤脚的医生总不如穿鞋的医生嘛,我们现在是跟你讨主意呢,这手术到底怎么做?

去卫生院做呀。大牛说,我认识省城下来的王医生,他是卫生院的一把刀,男扎女扎割阑尾什么的都是他做,他医术高,妇女在他手上做手术就不闹,她们势利着呢。

是个男医生?大姑问。

当然是男的。大牛说,这你们就不懂了,男医生为什么手术做得好?男的手上劲大嘛。

又不是杀牛,要那么大劲干什么?大姑说,我就不爱听这话,这是男尊女卑呢。

大姑又被新兰捅了一下,大姑瞟一眼新兰就知道新兰想让她说什么,新兰怕羞,她不要男医生,大姑就说了,女的心细,虽说是小手术,万一碰上个马大哈拿了一半留下一半麻烦就大了。

女医生倒是有一个,小王医生我也认识,大牛沉吟了一会儿说,不过她刚从学校出来,就怕她没经验,就怕你们不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次新兰抢在大姑前面表态了,不要男的,我情愿死了也不要男的做。

这是什么话?大姑叫起来,你要脸面就不要命了?你怕什么?到时候大姑在一边陪着你呢,谅他也不敢占你的便宜,这事我做主了,不要那小王,我们要老王,生姜还是老的辣,男的就男的吧,你把他当个女的不就行了?

不要男的,我说不要就不要。新兰跺着脚喊道。

新兰一发火大姑就没有原则了,我看见她跟大牛两人面面相觑的,最后我听见她对大牛说,你看看这孩子,她这脾气随她爹,犟死牛呀。大牛吞吞吐吐地说,这种事别人也不好说,让她自己拿主意好。大姑说,那还是随她自己的心愿吧,就要那女的,你不是说那是小手术吗,要是小手术也做不好,那她还算什么医生,我们就算做个贡献了,让她锻炼一下。

你看我这个妹妹,她就是大事糊涂小事精明,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她怎么能听孩子的?她还说让那小王医生锻炼锻炼呢,亏她说得出来,能把新兰的性命交给别人去锻炼吗?我恨我插不上嘴,我恨不得向他们喊,不要小王,我们要老王。我虽然没见过那两个医生,可凭我的经验就知道男的老的好,女的小的不安全,我没想到这件大事就让这些糊涂虫糊里糊涂地拍板了,这件事不拍板我不放心,拍板了我就更不放心了。我听见大姑和大牛后来一直嘁嘁喳喳地商量怎么去卫生院,大姑一定要等到卫生院关了门去,说这样就不会被人撞见,她还把一个红纸包拿出来给大牛看,说是给医生准备的好处费。他们商量半天无非就是要蒙住乡亲们的眼堵住乡亲们的嘴,弄得像做贼似的,我听得真是不耐烦。怪不得别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她们的心眼多得不是地方嘛,你既然担心乡亲们会把事情传出去,何苦千里迢迢地回到老家来做这个手术?

那天黄昏大姑和新兰挎着篮子在村头摘野菜,我知道她们摘野菜是假,等着上卫生院才是真呢。她们心怀鬼胎的样子让我想起哪部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好像要去摸日本鬼子的岗哨呢。后来大牛就出现在公路上,她们一看见大牛就像见到信号弹一样冲上了公路。大牛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两辆自行车,一辆新的交给新兰,那辆旧的他自己骑。大牛说,七点钟,我跟小王医生约好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大牛让大姑上他的自行车,大姑一着急人就笨得出奇,绕着自行车忙了半天,最后总算像骑驴一样骑上去了,手里的篮子又掉在了地上,大姑还想去捡那破篮子呢,大牛一脚把它踢到沟里去了,大牛说,快走,去晚了人家不等我们。

然后我就跟着两辆自行车在公路上跑开了,我的路倒是好走,万里天空无遮无拦的,怎么走都顺畅。他们就受罪了,华村的这条公路哪儿配叫个公路,到处坑坑洼洼的,你还能看见鸡在那些个坑里孵蛋呢,车子一过它们就飞起来吓你一跳,这路存心跟你过不去。我听见大姑坐在大牛后面一路哎呀哎呀地叫着,一边叫一边还为新兰瞎操心,新兰,你骑慢点,新兰,你看着前面的拖拉机呀。新兰也不理她大姑,只顾拼命向前骑着。我看见她的围巾被风吹得呼呼有声的,好像是公路上的一面流动红旗,我知道她恨不得一下飞到卫生院去呢。她这么着急也不能怪她,她怎么能不着急?她知道自己肚子里埋着颗定时炸弹嘛。

我不知道凤凰跟来了没有,按理她不能不来,可我觉得她来不来都无所谓,你们也都知道了,她帮不上孩子们,只会添点乱子。我正这么想就听见一阵风在后面追赶我们,这会儿我没心思找她偏偏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又来添乱了,她那个沙哑的哭哭啼啼的声音像讨厌的飞蛾一样在公路上空回响,新兰,别去,新兰,别去,别去。我不知道她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让新兰别去卫生院吗?不去卫生院去哪儿?难道让她在地上翻个跟斗能把胎儿翻出来吗?要不是急着赶路我真要把凤凰大骂一顿,我想与其让她在这儿添乱还不如让她回去看看独虎他们呢,出来这么久了,还不知道独虎他们过得怎么样呢。你给我回去,回去看看独虎他们吧。我对凤凰好言相劝,你别在这儿叫她了,你没看见孩子正抬头看呢,你这样弄得她心神不定的让她怎么骑车?你想让她出车祸吗?我不知道凤凰是否能听见我的声音,奇怪的是在我进行了一番威胁之后凤凰真的安静下来了,公路上的新兰也不再抬头东张西望了。我总算满意了,我的话还是管用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华家的一家之主嘛。

卫生院在夹镇的西街上,虽然那房子翻盖扩大了,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就是大地主姚守山家从前的谷仓。我小时候跟着父亲来过这里,每年都是秋收过后来,父亲把一车谷子送到这里,一分钱也拿不到,账房先生在一个黑本子上那么划一下就完事了。我觉得我的阶级觉悟跟这个大谷仓有很大的关系,你想想你家的粮食一口大缸都装不满,而地主家的粮食堆成了山,你能不恨这可恶的地主阶级吗?所以当年批斗大地主姚守山时我冲到台上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我记得正好打在他肉鼓鼓油光光的大鼻子上,他的鼻血溅出来,溅了我一手。我的这个耳光把姚守山打傻了,却打出了我们华家的威风,下了台子我还受到工作队的表扬呢。这个耳光当年曾使我在华村的孩子中间风光一时,但现在我隐隐地有点后悔了。不知怎么,卫生院建在这种地方让我横竖觉得别扭,我倒不怕地主一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还敢兴风作浪,我就是觉得姚守山那大胖子的亡魂也不可小觑,他看着我们的红色江山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呢,他虽然翻不了天,可万一他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煽点阴风点把鬼火的,乡亲们受了暗害都不知道哇。

乡下的卫生院不比城里的医院,天一黑就关门了,整条西街黑灯瞎火的,只有两三条狗在吠叫。卫生院的门口亮着一盏路灯,照着台阶上的满地纸屑和小孩子随地大小便的痕迹。我看见大牛带着大姑和新兰像做贼似的上了卫生院的台阶,大牛敲了三下门,门就开了。我看见门缝里挤出一个年轻姑娘,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白大褂,脸上还戴着一个大口罩。我想这一定就是那个小王医生了,今天新兰的事情只能交给她了。

他们穿过堆满纸箱杂物的走廊,向一间最亮的屋子走去。大牛和小王医生走在前面,大姑和新兰走在后面。大姑紧紧地拉住了新兰的手,一路走一路说,别怕,别怕,你还说你不怕呢,小手冷得像冰棍似的,你想想别的事,想想别的就不怕了。新兰一心想甩掉大姑的手,新兰说,求求你别说话了,你老这么说我真的害怕。我觉得新兰是真的有点害怕了,起初她还像刘胡兰奔赴铡刀那样大义凛然,走到那间最亮的屋子前,新兰朝窗子里瞟了一眼,看见里面雪白的手术床,还有那些寒光闪闪的刀子镊子夹子什么的,她的身子就开始哆嗦了。

一进手术间,大姑就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红纸包,她满脸堆笑地对小王医生说,麻烦你给我们加了个夜班,这就算给你的加班费了,你要是不嫌少就收下吧。

小王医生的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这倒有点城里医生的风度。我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在口罩上半开半合的,显得又客气又傲慢。那种眼神我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那是谁的眼神。我听见她在口罩后面笑了笑,她对大牛说,这算什么,难道我是为了钱帮你们的忙吗?

大牛搓着手哼哼哈哈,他示意大姑说话。大姑就干笑起来,说,我们知道王医生是为人民服务,王医生觉悟高,大牛在路上还一个劲地表扬你呢。大姑嘴里说着话眼睛也不闲着,她一会儿看看新兰,一会儿又偷偷地扫描小王医生的脸,她是在判断她是否真的不要钱。从小王医生的眼睛里大姑感受到了某种轻蔑和厌恶,大姑就有点慌了。大姑一慌说话就显得没水平了,她说,为人民服务也不能白服务,你帮我们的忙也不能白帮,这钱是我们自愿给的,你怕什么?你怕我们过河拆桥向领导汇报?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呀。

不管你们是什么样的人,钱我不能拿。小王医生摇着头说,你们要是一定要给钱,我就不做这手术了。

大姑终于把红纸包塞回到她的怀里,人家不肯收钱,大姑心里其实是满意的,只是嘴上还要不停地客套。大姑在手术间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突然就发现了那个问题。她跟大牛耳语道,怎么就她一个人?她一个人就能做手术了?不是还要有几个助手吗?大牛也跟个女人似的捏着嗓子跟她咬耳朵,他说,你不是要保密吗,人多嘴杂,我没敢找护士,我做她的助手了。大姑的眉毛一下就打了一个结,我知道她心里在嘀咕呢,你怎么能做助手,你是男的呀,就是新兰不害羞我还替她害羞呢。大姑窥伺新兰的眼神一下就变得鬼鬼祟祟的了,她审时度势了半天,最后我听见她对大牛说,也只好这样了,先把她哄上去再说,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这会儿呀,我真愿意你是个瞎子。

小王医生拿出一条绳子交给大牛,她对大牛说,等会儿她肯定要犟,为了安全,你得把她绑在手术台上。我一看见那绳子就晕了,你知道自从凤凰死后我就跟绳子结下了深仇大恨,我真想抢下那条绳子扔在小王医生的脸上,我不能接受任何一条绳子缠到孩子们的身上,不管那条绳子有什么借口,我反对小王医生用绳子来对付新兰,让绳子见鬼去,让世界上所有的绳子都见鬼去吧,别人喜欢绳子我管不着,反正我们家再也不要绳子了。新兰不能要那条绳子,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在农场锻炼了好几年,应该能够忍受那点疼痛的。

新兰也不要那绳子,我相信那绳子让她想起了她母亲的死。用不着它,她对小王医生说,我不怕疼,我会配合你的。

不全是对你不放心,小王医生说,我对自己也不是很放心,大牛应该告诉过你们,我经验不多,这是我第二次做刮宫手术。

你放心做吧,做坏了我也不怪你,新兰说,像我这样的人,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你就放心做吧。

大姑在一边呼呼地喘气,当她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呼呼地喘气,我看见她的眼睛向新兰愤怒地斜睨着,终于又原谅了新兰放纵的舌头。然后我看见我的宝贝女儿慢慢地爬到手术台上,她看上去脸色煞白,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我觉得苦难这会儿就像一车废铁倾泻到她的头上去了,她这种模样让我心疼得要命。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当时在想要是那个名叫计华的混账小子落到我手里,我不把他阉了才怪。

新兰上了手术台我就回避了。不回避不行,这就是做父亲不如做母亲的地方。我在卫生院的回字形的屋顶上徘徊,我的心情就像夹镇的天空一样乌黑一片,我就是一片乌黑的天空,我的那些亲人是唯一闪亮的月亮和星星。谁知道天空为什么年复一年地重复着黎明和黑夜?谁知道天空为什么而活着?你们不知道我知道,天空就是为了太阳、月亮和星星活着嘛,我就是为了孩子们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嘛。夹镇深秋的夜晚冷风瑟瑟霜露浓重,刚过八点钟西街东街就绝了人踪,除了谁家的收音机在说着大舌头的相声,四周静得出奇。我听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相声,怎么听也听不懂他们的笑话,怪不得没人笑呢,他们这样胡乱地逗人发笑,也不想想别人有没有笑的心情,他们就是说得满嘴起泡也没人笑的。

因为寂静我听见了手术间里的每一种声音,其中大多数声音是新兰发出来的,我起码听见新兰发出了七八种呻吟,还有七八种怨天尤人的话。她说,让我死吧,你们都活着去吧。她说,你们看我的笑话,看吧,好好看吧,这次不看以后就没机会看了。她还说,丢脸就丢这一回,我再也丢不起脸了,我怎么觉得我的脸没了,我的脸怎么没了呢?我听她这么说话真是心如刀绞,新兰她怎么能自暴自弃呢,她还年轻,犯的错也是年轻人常有的错,这次错了下次改正不就行了?谁没个错呢,犯了错难道就不活了吗?我听见大姑在一边劝她,但大姑劝得不在点子上。她说,你又来了,丢脸丢脸,丢什么脸了,你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躺过这床?怀私胎的黄花闺女成千上万呢,人家都拿着喇叭告诉你?人家不就是瞒着掖着嘛。大姑说着还想让小王医生给她帮腔。她说,你让人家王医生说,人家是医生,见得肯定多,你让她说,是不是这个理?小王医生却不理大姑,她说,不要说话,你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

小王医生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把剪,那么个文静的姑娘,现在看起来却有了几分杀气。她冷冷地注视着手术台上的新兰,不知怎么,她的眼神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怎么看她都像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只是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人。就在她转身让大牛准备纱布的时候,她脸上的口罩松动了,我看见一个熟悉的圆鼓鼓的蒜形鼻子,我突然就想起来了,那是大地主姚守山的鼻子,她跟姚守山长得一模一样呀,她的眼神也跟姚守山一模一样呀!我不用打听也能肯定这小王医生和姚守山是一家人,我突然就想起姚守山的五个涂脂抹粉像妖怪似的女儿,那些小妖怪都长着姚守山的那种蒜头鼻子,我想这小王医生肯定是哪个小妖怪生出来的小小妖怪呀。我一下就慌了,这不是冤家路窄吗,我的女儿怎么落在姚家人手里做这个该死的手术呢?我知道我可能是多虑了,小王医生这些姚家后代应该是改造好了的,可话虽这么说,让个地主的后代在这里拿着手术刀总让我不太放心,这公社领导的革命警惕性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偏偏让她穿上白大褂救死扶伤呢,不是说树欲静风不止吗?不是说要防微杜渐吗?你让个地主的后代给贫下中农开膛破肚的,出了事故谁能说得清?

新兰突然大叫了一声,那声音听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她一叫小王医生手里的钳子当地掉到了地上。你看你这么怕疼,你这样让我怎么做下去?小王医生说,你看你把钳子也弄到地上去了,还要重新消毒,时间拖得越长你不是越要受罪吗?

我忍不住,新兰瞪大眼睛说,不是疼,我不怕疼,我看见我妈妈了,她来拽我呢,她想把我拽下去,她不让我做这个手术。

不做也可以,随便你自己。小王医生说,你这样我也没把握做,不做大家都轻松。

你别听她胡言乱语的。大姑在一边着急了,她对小王医生说,她这是急火攻心犯糊涂了,她妈妈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会来拽她?她妈妈要是活着比她还着急,怎么会让她半途而废?

不说这些了,你负责把她的腿按住,她要是再乱踢乱蹬的会大出血,要是出了事我不负责任。小王医生的口气听上去很不客气了,她瞟了一边的大牛一眼,说,大牛,我们可是约定好了,万一出了事故我不负责。

我忽然就觉得这地主的后代露出了狐狸尾巴,她口口声声事故事故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准备好要出事故的吗?我相信新兰是真的看见了她母亲的幽魂,直到此时我才理解了凤凰的忧虑,也许凤凰就是有这种先见之明呢。我承认一时间我乱了方寸,我只是努力想看清凤凰是怎么拽女儿的,我仍然看不见凤凰,只看见新兰疯狂地在手术台上扭着蹬踢着,雪白的垫褥上已经沾满了血。大姑比我更慌乱,她急得哭起来了,她哀求新兰说,我的姑奶奶你不能犟了,你妈妈没让你下来,她让你好好地躺这儿呢。大姑一边哭一边骂着大牛,她说,你这么个大男人怎么就按不住她呢,别让她犟别让她犟呀,你这点力气都没有还做屁个男人。大姑骂了大牛又去数落小王医生,她说,医生你不能站那儿看热闹,她不听我的听你的,你快告诉她,死人不能复生,她妈妈不在这儿,别让她犟,别让她出那么多血呀。

灾难就在一片混乱中咣啷一声落了下来。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为自己晕过去了,耳朵里却听见大牛在喊,停电了,怎么停电了?然后就是手术间里令人恐怖的一分钟的死寂,一分钟过后大姑的哭声便响起来了,快来电,快来电,大姑一边哭一边尖叫着,哪个天杀的把电拉了,快把电闸合上呀。小王医生说,是供电站拉的电,你骂死了也没用,快用纱布给她止血吧。

灾难它像一块大铁板呀,它从高空中落下来,咣啷一声就砸到你头上了,由不得你做丝毫的准备。我听见小王医生、大姑和大牛三个人在黑暗的手术间里乱作一团,却听不见新兰的声音。新兰新兰你说话,你说说话,哪怕再叫一声也行,可是新兰却没有声音了。大姑说,新兰新兰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我透不出气来,你不说话我的心在往下沉呢。小王医生厉声批评着大姑,她说,你别在这儿呼天抢地的,吵死人了,我告诉你她是休克,她是太紧张了,一会儿她自己会醒过来的。大姑呜呜地哭着,大姑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呀,说停电就停电,医院怎么能停电,他们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大牛也是个笨蛋,他在卫生院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撞来撞去的,连一根蜡烛也没找到。他空着手回到手术间里,还故作镇静地安慰几个女人,说,不要慌,不要慌,马上就会来电的。我不要听大牛这种屁话,我在黑暗中屏息捕捉新兰的声音。你想想要是你女儿在黑暗中躺在手术台上,周围围着三个不中用的笨蛋,要是你女儿在这样的黑暗中像死人一样安静,你害不害怕?我害怕极了,我想我要是个百变神仙就好了,那样我可以立刻飞到供电站去把电闸合上,顺便再给供电站的值班人员两个耳光。但我没心思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只是心急如焚地俯视着我可怜的女儿,我只是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新兰,新兰,你醒醒,你快醒醒。

新兰总是听不见我的声音,孩子们都这样,他们有时会听见母亲的声音,却总是听不见我的声音。新兰仍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在一片死寂中我听到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妈——妈——妈妈。这是新兰的声音,她在喊妈妈呢,这可怜的孩子。她妈妈有什么好,她妈妈还不如我疼他们呢,可这会儿她不叫爸爸,叫的还是妈妈。可怜的孩子,这会儿她还把她妈妈当救星呢。我猜凤凰现在就在手术间里,我想她要是在这儿不能光是哭哭啼啼的,也许女儿能听见她的声音,她该对女儿说点有用的话,让新兰挺住,让她等着那盏无影灯再次亮起来,让她配合小王医生做完这倒霉的手术。我忍不住就叫起来了,让她挺住,让她挺住呀。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幻影,我看见一个熟悉的瘦小的女人在抱新兰,她正在把新兰一点点地抱下手术台,那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凤凰呀!

然后手术间里的灯光就亮了。灯光一亮我几乎就失去了知觉,你们不相信一个鬼魂也会昏迷,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灯光一亮我看见的都是血呀,我看见我的女儿躺在血泊中,她身下的白褥单已经是红色的了。我看见大姑满手血污,她举着那双手,像一个傻子似的瞪着那双手,她的眼神比一个傻子还要傻一百倍。我看见大牛张大嘴巴嗷嗷地叫着,而那个地主的后代在慌乱中扒掉了她的口罩,露出了那张与老地主一模一样令人憎厌的冬瓜脸。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的是普天下父母不能看见的事呀,我的女儿睁着眼睛躺在血泊中,她的那双眼睛多么美丽,它们像宝石一样闪着光亮,可是我知道它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的女儿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被她母亲抱走了。我听见灾难的大铁板咣啷一声落下来,把这个世界砸出了一个洞,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我觉得我掉到那个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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