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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虎爬在树上。独虎爬在树上看月亮。月亮刚刚升起来,月亮看着太阳的火堆一点点地熄灭,它就从化工厂的大烟囱后面亮出半张脸,太阳还没走月亮就来了,就像早晨太阳赶走月亮一样。这两个东西自古以来就在天上斗来斗去的,世上的人们从此有了白天和黑夜,因为它们斗不出胜负,所以就有了白天和黑夜。天上的事情我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只是我无法把这些事都告诉我儿子。我儿子瞪着眼睛看月亮的那半张脸,他肯定是嫌月亮出来得太早了,月亮一出来天就要黑了,天黑了大姑就要把他从树上拉回到家里去了。

独虎爬在冼铁匠的老桑树上,我听见他把树干弄得吱吱直响,就知道冼铁匠会不舍得他的树,别说是树了,你就是一脚踩到他家的畚箕冼铁匠也会心疼的。我正这么想呢冼铁匠就冲到树下来了。又爬树,冼铁匠说,你这孩子长没长耳朵呢,让你别爬树你偏要爬,压坏了树是小事,你要摔下来可不得了。独虎不听他的,反而向上爬了一段,说,你别来影响我,我在观测月亮呢,月亮上有一门大炮,它正瞄准着香椿树街呢。冼铁匠才不听我儿子胡说八道呢,他踮起脚去抓独虎的脚,他说,你要看大炮得去参加解放军,爬在树上能看见个狗屁大炮。他没抓住我儿子,独虎在树上比猴子还要灵活,冼铁匠这样的糟老头怎么抓得住他呢?我看见他在树下气得直咬牙,他说,你这孩子就是没人管教,你要看什么我都不管,要看就到自家房顶上去,怎么爬别人家的树呢?我最见不得他这种守财奴的样子,可是遇到这种人你也只好自认理亏,没想到我儿子却有对付他的办法,我听见我儿子在树上说,你怎么证明是你家的树?我儿子说,树上写着你的名字吗?没写你的名字就是公共财产,公共财产就是大家的财产,谁都可以爬这棵树。

我差点笑出来,独虎才六岁,真想不到他还知道个公共财产什么的,他才六岁,就把六十岁的冼铁匠说得张口结舌的,我倒不是为儿子护短,冼铁匠这样的老财迷碰到了我儿子这样的小铁嘴算他倒霉。冼铁匠果然自认倒霉了,我听见他嘟囔着什么往家里走,走到门口他回头对独虎喊道,你有本事爬在树上别下来,你就去做猴子吧,永远别从树上下来。

独虎很快跳下了树,这次他无意与冼铁匠作对,他看见一个人从我家走出来,像个小偷似的,那么一闪就闪出来了。那个人头上扎着大姑的围巾,脸上戴着新梅的口罩,身上穿着我的灰蓝色棉大衣,手里还提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那个人像小偷,独虎就大叫一声,站住,你往哪里跑?独虎像猛虎下山一样冲到那个人面前,却发现那不是小偷,是新兰。独虎便咦地叫了一声,他说,你怎么出来了,大姑说你不能吹风,你吹到风会发烧的。

新兰木然地看了看弟弟,她说,你瞎叫什么,我要出门,我要回农场去。

我从独虎的脸上看见了一种丰富的云彩一样变化的表情,他的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姐姐的脸,然后我看见他的手突然伸到新兰的脸上,他想扯下她的口罩。我知道他想从姐姐的脸上寻找一个问题的答案,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我把你气走了?但是新兰在弟弟的手上啪地打了一下,她说,别闹,我没心思跟你闹,你给我回家吃饭去。

不。独虎叫喊起来,他又伸手去夺新兰的旅行袋。我知道他不愿让新兰就这样走掉,可他就是不会表达他对二姐的情谊,他光知道去抢她的旅行袋,光知道这么乱叫乱喊的,不,不,不。他就是不知道除了这个字还可以说点别的,比如给他二姐认个错什么的。他们正在争夺那只旅行袋的时候,新梅出来了。新梅不由分说就把独虎推进家门,新梅对新兰说,你快走,别理他。

独虎一进家门就傻眼了,他看见大姑也像个小偷似的躲在门后,大姑的一只手挽着一只布包裹,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化肥袋子。大姑看见独虎就像小偷撞见主人一样连连后退,大姑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她说,回来啦,肚子饿坏了吧,快去吃饭。

大姑整装待发的样子躲不过独虎的眼睛,大姑背着他干下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独虎发疯似的冲上去掰大姑的两只手,他要让大姑的手和行李分开,不!不!他这么狂叫着,又开始踢大姑的腿,不!不!他想痛骂大姑一顿,但是因为过于愤怒他还是用拳脚代替了语言,大姑的膝盖被他踢疼了,她弯下腰揉着两个膝盖,嘴里呼呼地吹着气。她说,小祖宗呀,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是没办法才瞒着你的呀。大姑的身子虽然被独虎推得歪歪斜斜的,她的手却死死地护着那只化肥袋子。小祖宗呀,你别把玻璃杯踢碎了,玻璃杯一踢就碎的呀。大姑一边说着一边把独虎的脑袋往她怀里揽,她说,不闹了,不闹了,大姑就去几天,去几天就回来了。

你去哪里?独虎尖叫着,不等大姑回答,他又叫起来,你要去也行,带我一起去。

大姑又不去什么好地方。大姑眨巴着眼睛说,是你二姐的农场呀,你没听二姐说,那儿什么也没有,除了庄稼就是野狼野狗,野狼野狗正饿得发慌呢,你想去做它们的粮食呀?

不!独虎仍然大叫着,他知道大姑在吓唬他,但是他顾不上揭穿大姑的谎言,他一心要抢下大姑手上的化肥袋子,可是大姑急中生智,她猛地用力把化肥袋子举到头顶上去了。

新梅走过来堵在大姑和独虎之间,新梅对大姑叫道,你看你把他宠成什么样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他废话,新兰还在路口等你呢。

独虎瞪着眼睛对新梅大叫,不!

你不不不,不什么?你给我吃饭去。新梅不耐烦地推开弟弟,推开了独虎再去推大姑,别理他了,你们要赶火车呢。新梅向大姑摇晃着家里唯一的手表说,火车不等人,你知道不知道,再不走火车就开走啦。

正是新梅这句话使独虎跑到门口堵住了大姑的去路,我要坐火车,我也要坐火车!独虎后来就一直这么叫喊着,他的小脑筋里一下塞满了火车,火车,火车。独虎张开双臂堵在门口,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列火车飞驰而过,火车,火车,火车,我儿子盼望已久的火车现在终于开来了,现在独虎意识到只有他张开双臂拦住大姑才能拦住火车,否则火车就从他眼皮底下开过去了。带我去,独虎叫喊着,你们不带我坐火车自己也别想坐火车!

我注意到大姑的脸上露出一种为难的神情,大姑眨巴着眼睛,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想起来了,那火车是个女车呀,大姑说,女人才能上女车,男孩不能上女车呀。你又不是女孩,大姑就是带你去了,人家也不让你上车呀。

你骗人。独虎跳起来揭穿了大姑的谎言,他说,火车又不是人,火车不分男女,男的女的都能上火车。大人小孩都能上火车,郁勇他就坐过火车!

你别跟他说了,火车就要开了!新梅跺着脚说,真是急死人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他说这些废话。新梅嘴里埋怨着手就伸出来拉拽独虎,但是新梅竟然拉不动他,独虎像一条藤蔓似的紧紧地贴在门上,像一条小狗似的亮出牙齿准备咬人。新梅一着急就喊起来,新竹哎,新菊哎,快来帮我,快来帮我呀!

厨房里的新竹和新菊闻声冲出来,她们一看这情形就明白大姐要她们干什么,新竹指挥大姐说,你抓他的胳膊,我抱他的脚。又命令新菊说,你别在这儿发呆,你给我们打掩护。新竹安排完毕自己先冲了上去,新竹冲上去的时候感觉到弟弟尖利的指甲挠破了她的面颊,可她无所畏惧,她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一样与独虎搏斗,率先抱住了他的双脚。快上,快上呀,你们别怕他!在新竹的呐喊声中,新梅和新菊一拥而上,在独虎的嚎叫声中,三姐妹把弟弟抬起来,一直抬到房间里,新梅腾出一只手撞上了房门,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别管他了,你快走吧!

大姑在外面手足无措,她跟在侄女们后面想看看她们会怎么对待独虎,但新梅把她关在门外了。大姑又气又急,看见独虎的一只鞋子掉在地上,大姑就用鞋子拍着门说,该死,该死,你们会把他胳膊弄断的,你们把他的腿骨弄断了。大姑听了一会儿独虎的哭声,她知道独虎的胳膊没事,腿骨也没事,只是嗓子可能叫破了,大姑对于嗓子倒不是很重视,所以在百爪挠心的情况下她还是毅然转身离去了。大姑匆匆地走到街上,一只手挎着旅行包,另一只手抓着独虎的那只鞋子,大姑并不知道自己的手里抓着独虎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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