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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一条船停在石码头岸上,有个人提着行李下了船,穿过黑漆漆的码头向香椿树街走来。路灯太暗了,那个人穿着大衣,又用围巾蒙着头,我没认出她来,只是从她走路的姿态判定那是个姑娘。街上空旷无人,我在想一个姑娘家夜里独自赶路肯定很害怕,假如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让她一个人走夜路,要知道这世界上好人很多,坏人也不少。我正这么想呢,看见她站在了我家门口,把手里的行李扔在了台阶上,然后她解下围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候我才认出来,那是我的二女儿新兰,是新兰从农场回来了。
你知道新兰是我们家最文静的孩子,今天敲门却敲得很性急。我听到大姑已经披衣下床,大姑一路喊着,来了,来了,别敲了。门外的新兰却还在咚咚地敲。大姑说,你是强盗还是土匪呀,你非要把我家的门砸破吗?大姑用手电筒对准门上的旧锁孔,她大概想让手电筒的光照到门外的人的脸上,但是除了一件深色衣服的下摆部分,大姑什么也没看清。新兰却叫起来,大姑你在磨蹭什么,急死人了,我要上马桶呀!
门外的人一说话,里面的人就听出来了,是新兰回来了。果然是新兰从农场回来了,新兰差点撞在大姑的怀里,两个人磕磕碰碰地都往马桶间跑,结果还是大姑抢先一步,替新兰揭开了盖子。然后大姑便松了一口气,大姑拿了张草纸在手上,看着新兰,说,你这孩子恋家呀,连小便都要憋回家。新兰坐在马桶上不说话,大姑就把草纸递给她,说,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回家了呢。你敲门的动静跟他一模一样,就像火上房梁一样,咦,这会儿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怎么回家了呢?
新兰把头枕在膝盖上,轻轻地说,我出差。给农场买化肥。
除了熟睡的独虎,一家人都起来了。新菊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拉开旅行包的拉链,看见里面装满了玉米棒,还有一只大南瓜,新菊就嚷起来,又带玉米南瓜回来,谁爱吃?为什么不带点上海奶糖回来?
你就知道吃糖,新竹抢白她说,农场哪里有上海奶糖卖?农场只有玉米南瓜,你不爱吃就别吃,谁求你吃了?
你就知道吃南瓜,吃得嘴上黄黄的,别人以为你吃大便了呢。新菊说。
深更半夜的你们吵什么?新梅过来把新菊抱到床上,又推开新竹,她说,这里没你们的事,都给我上床睡觉去。
新梅随手关掉了灯,只让一盏五支光的灯泡亮着,新梅就在暗淡的灯光下看着新兰,说,现在不是农忙吗,你怎么回来了?
出差,给农场买化肥。新兰说。
你给农场买化肥?新梅眉头紧锁,她朝地上的旅行包扫了一眼,然后她的目光转向大姑,对大姑说,买化肥?她说她给农场买化肥?
就是呀,怎么会让你来买化肥呢?大姑看了看新梅,手却伸到新兰的头发间,摘掉了一片枯干的杨柳叶子。
买化肥就是买化肥,你们烦死人了。新兰突然转过脸,对着墙怒声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又饿又冷,没精神跟你们说话。
新梅的脸上疑云密布,我能看出她心里在嘀咕,新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这么怀疑,总觉得新兰这次回家有点不对劲。我看大姑也觉察到了什么,大姑像救火似的跑到厨房里打开煤炉的风门,用一把破蒲扇呼啦呼啦地逗着火,一边对新梅喊着,拿热水,拿面条,拿火钳来。新梅给大姑支使得团团乱转,新梅的嘴一张一合的,她要说的话却始终没空说。忙了一会儿,面条总算下锅了,新梅就迫不及待地凑到大姑耳边去了。
她肯定是出事了。新梅说。
是出什么事了。大姑说。我正在想呢,会是什么事呢?
上个月还收到她的信,新梅说,信里还说领导要她写入党申请书呢。
你看她脸色不对吧,不光是脸色,哪儿都不对劲。大姑说。
她说话那种样子就是有了事,我去问问她。新梅说。
你别问,我来问。大姑说,有些事你自己还糊涂呢,还是我来问。
大姑这句话把我说糊涂了,她的神神鬼鬼的表情让人着急,到底是什么事,新梅不能问,只能她来问呢?我倒没把大姑当成神仙,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可见这不是个容易问的问题。我想新兰肯定出事了,肯定不是什么入党之类的好事。
新梅从大姑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新梅的眼睛急切地瞪着大姑,大姑却躲避着她探询的目光。大姑用筷子搅动沸水里的面条,一边抓过盐罐。大姑的两个手指在盐罐里捞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出汗了!大姑的手指从盐罐里逃出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之色,我就知道不好,家里的盐又出汗啦!
盐怎么会出汗?新梅明显地对大姑的大惊小怪有所不满,她说,你又迷信了,那不是什么汗,是盐化了,盐受了热就化了。
这么冷的天盐会化掉?不是出汗又是什么?大姑的两个手指仍然惊慌地停留在空中,她说,盐一出汗家里就要出事,你妈妈出事那天盐就出汗了,你爸爸出事那天我在给你们煮菜粥,我去抓盐,抓到的就是水呀。
急死人了!新梅跺着脚说,这会儿你就不要搞迷信了,你倒是说呀,新兰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姑盯着被煤烟熏黑的墙壁出了神,她没有理会旁边满面焦灼的新梅。锅里的面条再次沸腾的声音唤醒了大姑,大姑突然慌慌张张地叫起来,你怎么傻站在这里呢,快捞面条呀,快给新兰端去,一天不吃饭,会把胃饿出个洞来的。
后来大姑和新梅坐在方桌前看新兰吃面条,她们以为新兰会吃得狼吞虎咽,但新兰只是用筷子在碗里翻动着面条,新兰低垂着头,始终不看她们一眼。
不好吃?大姑说,要是有荤油就好了,你又不吃辣的,你要吃辣的就好了,我做了几瓶辣油,放一点辣油味道肯定好得多。
她喜欢酱油。新梅说,要不要给你拿酱油瓶来?
什么都不要。新兰恶声恶气地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们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
新兰说话一向柔声细气的,这会儿怎么跟个泼妇似的呢?我想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大姑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一边去,对新梅说,你这么看着她她怎么吃得下?过来,让她慢慢吃,饿急了还就要慢慢吃,人的胃就像一扇门,饿急了门就关上了,要慢慢地胃口才能打开呢。
新梅也站了起来,她与大姑交流了一下眼神。大姑显得胸有成竹,大姑好像已经知道新兰出了什么事。可是新梅担心大姑在这件大事上会自作聪明,因此新梅并没有放下心来,新梅绕着桌子焦灼地转了一圈,突然想起她的床上还堆着许多待补的衣服袜子,新兰回来床上该整理干净让她睡了,于是新梅就走进房间去整理床铺。也就在她整理床铺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新兰嘤嘤的哭泣声。
我不知道新兰发的哪门子脾气,她大姑好心好意在面条碗里放了一只荷包蛋,却让新兰挥手拍掉了,她还蛮不讲理地叫道,谁让你做荷包蛋了?
新梅冲出去看见那碗面条洒了一半在桌上,大姑正忙着把它们抓回到碗里。新兰把脸枕在桌面上呜呜地哭着,她不想惊动睡着了的弟弟妹妹,所以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她捂住了嘴,却捂不住自己的哭声。新兰最终还是无力掩盖那件事情的,我知道她一哭事情就要水落石出了。
大姑说,你别哭,小心给他们听到,你嘴里吃着东西可不能哭,弄不好会堵住气管的,不能哭,没听老人说越哭越想哭,越哭越糊涂?有事说事,说出来就不糊涂了。
说不出口,新兰边哭边说,我没脸说,让我说这事不如让我去死。什么死呀活呀,一句话顶得上一条命?大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分。你说我有什么事?新兰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大姑,她的身体本能地从大姑身边移开了,你猜得出来就猜呀,猜呀!新兰嘟囔着,发现大姑的眼睛越来越亮,大姑的嘴边掠过一种悲悯的神秘的微笑,新兰就心虚了,新兰突然扑过去捂住大姑的嘴,你别说,我不要你说!
后来新兰就把事情都说出来了。新兰不说不行了,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一开始她说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说她和一个名叫计华的青年在劳动中产生了感情,但是大姑不要听她的爱情故事。别说这个,你在谈恋爱我知道,大姑说,我早知道了,去年你回家过年我就看出来了,我还看见过那个什么华呢,他在杂货店那儿探头探脑地打听我们家,那小伙倒不像坏人,嘴巴特别大,嘴大好,嘴大吃四方么。
你说谁呢?新兰打断大姑的话说,不是他,那是小韩,我怎么会跟他好?告诉过你们了,计华是外地人,你们没见过他。
没见过就没见过吧,我还没老呢,你们就全把我当瞎子。大姑摆了摆手,说,不说什么小华小韩的了,你现在就给大姑一句实话吧,是不是谈恋爱谈出事了,是不是怀上了?
厨房里突然一片死寂,只听见炉子上的水锅在噗噗地冒出热气。我急得头上快冒烟了,我这人就是性子急,活着时这样,死了也没改掉这毛病。我盼望新兰干干脆脆地说,没有,我没有!我这么盼望着心里却明白她出的就是这档事,我的心跳得比活人还要快。新兰她伏在桌上,头扭来扭去的,然后我听见新兰又嘤嘤地啜泣起来,一只旧椅子在她身下嘎喳嘎喳地响。大姑没逼她,我也没逼她。大姑的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热气,我的鼻孔里喷出的是冷气。猛地听见新兰开口了,她说,两个月没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新兰猛地跳起来抱住了大姑,已经两个月了。新兰一下一下地推着大姑的肩膀,说,大姑你帮帮我吧,我丢脸丢尽了,你要不帮我我就去死。
不准再提那个字!大姑突然怒吼一声,你们家是怎么了,都不把性命当回事?大姑用手捂住新兰的嘴,你们不想活也得活,你们就是想钻回你妈的肚子也不行,已经迟了,你妈死了,想钻回去也来不及了!大姑发现新兰呼吸困难才挪开手,大姑用她的手指梳理着新兰蓬乱的头发,她的激愤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怎么会不帮你?可怜的孩子,大姑说,这事除了我们三个知道,就是老天爷知道,等那块肉拿掉了,老天也不知道了,丢什么脸?我告诉你吧,世上的女人,起码有一半跟你一样,裤带不小心没系紧,结果就出了这档事,有什么丢脸的?
怎么拿掉呢?新梅在旁边怯怯地说,医院去不得,总不能自己拿吧?
这种事你别插嘴,大姑说,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两个月还不算太迟,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新梅半信半疑地望着大姑,我也半信半疑,大姑过于自信的神情反而使人放心不下。这叫什么事呀?好好的黄花闺女怀了孕,我的脸让她丢光啦!她母亲的脸也让她丢光啦!要是我还活着,她们绝对不敢让我知道这种丑事,要是我还活着,我不知道会怎么对她,或者会把她一脚踢出家门,或者我会立刻动身去那个下流的农场,找到那个什么华,我会扒掉他的裤子割掉他裆里的东西,谁让他胆大包天,耍流氓耍到我女儿头上来呢?什么叫谈恋爱,谈恋爱是用嘴谈的嘛,怎么能动真格的,怎么能把孩子谈到新兰的肚子里去?我怒火满腔,我知道一个冤魂怎么发火都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在空中骂骂咧咧的,我是她老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想骂就骂,这种事不骂才怪,骂得她哭成泪人还要骂,骂得她想死还要拉住她的胳膊继续骂。儿子不打不成材,女儿不骂不成人。这是我父亲以前揍我时嘴里叨咕的口头禅,他老人家肯定是有道理的。凤凰生前最疼爱新兰,从来不骂她,你疼她你不骂她你看她惹下了什么事!我想到这儿就有点生凤凰的气,她不是也在天上照拂儿女吗,她肯定也听见了这件丑事,怎么一声不吭呢?她这会儿肯定知道是自己把新兰宠坏了,不让骂不让骂,我倒想听听她现在怎么说,现在她能怎么说?只能躲在哪里一声不吭嘛。
我听着新兰高一声低一声的呜咽,渐渐地心就软了。想想这孩子十六岁就离家去了农场,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做下这丑事也怪父母亲戚无人看管。华家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命苦的孩子,能给我活蹦乱跳地活着已经不容易。我就不忍心再骂她了,骂她她也听不见嘛。我开始替她想办法,你知道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一定都懂,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办法。她妈妈不知是否在替她想办法,不过她也不顶用,就靠大姑了。我看不管我们做父母的是否放心,这事只能交给大姑了。
大姑一直轻轻拍着新兰,就像哄婴儿入睡那样拍着新兰的肩膀。看来只要新兰一直这么哭下去,她就会一直这么拍下去。大姑对新梅说,你去睡,你明天还上班,这里有我呢。新梅却不走,皱紧眉头斜睨着她妹妹。妹妹还在哭,她的眼睛已经哭成了两个核桃,眼泪仍然时断时续地淌出来,挂在颧骨和鼻翼两侧。我听见新梅忽然哼地冷笑了一声,新梅突然对新兰的眼泪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你倒成了卖花姑娘了?还在哭?你还在哭?新梅的语气变得非常烦躁而粗暴。她将面条碗重重地扣在桌上说,哭有什么用?没人害你,这是你自作自受!
新梅气冲冲地进了房间,剩下新兰和大姑两个人在外面面面相觑。新兰没有还嘴,一滴更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掉出来。大姑也没说什么,抓过桌上油腻的湿漉漉的抹布,不顾新兰的躲避,替她擦去了脸上所有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