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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梅从袜厂的边门偷偷地溜了出来,这时候离袜厂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溜号,我以前在农具厂时从来不做这种事。别的不敢夸自己,但我是个好工人,就是天上下刀子雨,我也会赶去上班,决不迟到一分钟,就是车间里失火了我也决不惊慌,决不早退一分钟。新梅不像我,她在厂里有点老油条似的。当然她也是没办法,父母不在了,一个家还要撑着,她和她大姑现在是一个当爹一个当娘,谁让她第一个钻出她母亲的肚子呢。我不知道新梅这么早溜号到底想干什么。袜厂那扇边门用链条锁锁着,留下的那道缝隙恰好可以容新梅侧身通过,不是任何人都能钻出来的,但新梅就能钻,因为新梅长得又瘦又薄,她从门缝里钻出钻进,已经钻出经验来了。新梅从门缝里挤出来时,一个机修工在男厕所的矮墙后对她怪笑。新梅就镇定自若地对他说,有什么可笑的,我休病假。

新梅在街上解下她的白围裙,拎着围裙用力甩了几下。你看她甩围裙的样子就知道了,新梅虽然长得又瘦又薄,可她的手上很有劲。一些五颜六色的线头从围裙上飞起来,像一群虫子绕着新梅飞。新梅鼓起腮帮朝它们吹了一口气,它们就纷纷落在地上了。

新梅走路走得很快,走得旁若无人,一眨眼工夫她就穿过了十字路口。她把白围裙搭在肩上,疾步走过工农路,走过革命路,一眨眼工夫就来到了燃料仓库。看见燃料仓库的高高的围墙,我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知道自己有点胆怯了,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假如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纵火犯,那这里就是我的作案现场呀!我在空中的飞行忽然变得艰难起来,不知是什么东西挡着我,不让我靠近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想当年我怒发冲冠抱着几根土制雷管冲到此地,根本不懂害怕两字怎么写。可现在我却有点胆怯了,围墙上的每一块红砖都红得刺眼,围墙里的每一座油罐都发出一种可怕的嗡嗡的噪音,在我听来那是等待爆炸的声音。我的耳边现在响起了那阵连续的惊天动地的巨响,还有整个城市瑟瑟颤抖的声音,我的眼前闪现出一片熊熊烈焰,一片血红血红的火海。想当年我渴望的就是毁灭此地,我的心里就装着凤凰冰凉的尸体,我的脑子里就想着为凤凰出一口冤气,为我和孩子们出一口冤气。当年我真是伤心得犯糊涂了,以为可以向燃料仓库要回一个活的凤凰,以为把仓库夷为平地凤凰就死而复生,凤凰就能解开脖子上的绳子跟我回家了。当年我是个活人,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个纵火犯,现在我是一个冤魂,脑子反而清楚了。我就是一个纵火犯,人家这么说不算是瞎扣大帽子。

一辆卡车正从仓库的大门里驶出来,卡车一走,新梅就走了进去。我听见传达室的女人向她喊叫着,站住,你是什么人,冒冒失失就往里面闯?

新梅站住了,她说,我是余凤凰的女儿。

余凤凰?传达室里的女人愣了一下,突然惊叫一声,什么余凤凰,余凤凰死了好几年了。

她死了我还活着呢。新梅说,你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谁都有死的一天的。

那女人把头探出窗口,眯起眼睛打量着新梅,嘴里嘀咕道,长得还真像余凤凰。又说,你现在还来干什么?我们仓库重地闲人莫入的,你不能随便进来的。

我不是闲人。新梅说,我找你们刘主任有事。

新梅说着径直往里面走,我听见那女人咦地叫了几声,然后就不吱声了。我在空中犹犹豫豫地跟着新梅,我猜不出她去找刘主任干什么。我认识这个人,这个人肠子能转九道弯,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凤凰活着的时候老说他好,说他待人和气,政策水平高。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好,凤凰生独虎的时候他到产房来,我就发现他的眼睛不老实,他的眼睛在产妇们身上滴溜溜地乱转。这个人又奸又滑,凤凰出事那天他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见我,说他拉肚子站不起来。你想想这种人吧,凤凰活着时竟然还说他好!

燃料仓库是去年修复竣工的,偌大的空地上仍然可见当年爆炸事件遗留的瓦砾废铁。我注意到油罐后面的那间红砖小屋,它在爆炸事件中奇迹般地幸存下来,那盆万年青也奇迹般地留在了窗台上,我的心不由得又抽紧了。我记得这间小屋,凤凰活着的时候,每逢下雨天,不是我就是新梅新兰她们到这里来送伞。我当然记得这间小屋,那是凤凰工作的地方,也是她自缢身死的地方,我就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寻死,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我才这么痛恨燃料仓库,我才把这些房子这些油罐当成了害死凤凰的怪物,就是因为不知道凤凰为什么死,我自己也学着她的死法,用一条棉毛裤吊死了自己。假如能找到凤凰用过的麻绳,我肯定是用麻绳的,只是监狱里找不到麻绳。我学着凤凰的死法死了,却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活得好好的突然寻死,所以我死的时候闭不上眼睛。老唐像磨刀一样磨我的眼睛,最终也没法让它们闭上。据说冤魂们都是死不瞑目的,他们瞪大眼俯瞰着留在世上的亲人。我进了燃料仓库顾不上新梅了,是凤凰的丧命之地攫住了我的目光,我看见了小屋顶部那根输送油料的铁管,我忘不了它的莫名其妙的弯弯曲曲的形状,我还记得那条可怕的麻绳在弯管上悬荡着,它看上去不像一条绳子,它像一个怪物的柔软修长的手臂,就是这条手臂扼住了凤凰的喉咙。就是这间小屋里的一根弯管和一条绳子,把凤凰从五个儿女身边拉走,从我身边拉走,把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带给了死神。

我看见一滴泪珠正顺着新梅脸颊往下流,但你知道新梅不是那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姑娘。我正想吹去她那滴眼泪呢,她就清了清嗓子,拿起白围裙在眼睛四周抹了几下,像抹一粒眼屎一样,她脸上的哀伤稍纵即逝,眉目之间突然就迸发出一种杀气。后来新梅闯进刘沛良的办公室,她的表情就像是要杀人的样子。

新梅用她的白围裙啪啪地抽打一张椅子,刘沛良坐在办公桌后面看她抽椅子。他的手里始终拿着报纸,报纸挡住了刘沛良的大半张脸,所以新梅只能看见他的冷峻的眼睛,还有他眉毛上的一块状如蚯蚓的疤斑。

椅子干净的,刘沛良说,看上去脏,其实一点也不脏。

新梅俯身吹了吹椅子,然后她咯噔一下坐了下来。新梅像一个女干部一样把左腿架到右腿上,还晃了晃身子,然后她用一种要杀人的眼神瞪着刘沛良。

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刘沛良放下了报纸,说,这次来又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心里清楚。新梅冷笑了一声。

我不清楚。刘沛良说,我哪儿弄得清楚你们家的人是怎么回事?上一次是你姑妈来闹,你姑妈不会说话就会吐唾沫,吐得满地都是唾沫。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吐唾沫?吐得办公桌上全是,文件上全是,我的袖子上也全是她的唾沫。

她不会说话你会说话?新梅说,你会说话怎么不去当律师?怎么不去当外交部长?你怎么还在这里当个芝麻绿豆官?你以为当个小小的仓库主任就了不起啦?

这话说到哪儿去了?刘沛良嘿地一笑,说,我也没说我了不起么,当外交部长也好,当仓库主任也好,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嘛。

伪君子,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新梅撇着嘴说。

你今天跑来就是为了批判我的?刘沛良突然沉下脸来折起手里的报纸,说,有事就说事,我工作很忙,没有闲工夫跟你瞎扯,马上还要去局里开会呢。

我才没兴趣跟你瞎扯,新梅说,还是那事,我母亲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得补给我们家。

告诉过你们多少遍了,这事由不得我作主,怎么给死人发工资是有规章制度的,我一个小小的仓库主任怎么敢随便破坏财务制度?刘沛良说着把手伸到办公桌抽屉里摸来摸去的,终于摸出一本过期的台历。刘沛良很麻利地翻动台历,指着其中一页说,你自己看吧,九月五日,你母亲是九月五日自杀的,我们仓库每月四日发工资,你母亲刚领过工资就自杀了,九月份她上了半天班,我让会计算了一天的工资给你们了,我还能怎么办呢?你自己也说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仓库主任么。

新梅拿过了那本台历,九月五日,白纸上那几个大大的黑体字透出无限的寒意。我看见新梅打了个冷战,她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看那页台历,她看见台历的空白处有一行歪斜的钢笔字:余凤凰自杀了。无疑那是刘沛良的笔迹,新梅的目光直直地瞪着那一行字,好像有几颗石子在她喉咙里跳上跳下的,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新梅一边瞪着台历一边用手挤压她的喉咙,好像要把几颗石子从那儿推出去。过了一会儿,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台历摊在膝盖上,然后小心地撕下了那一页。

不能撕,刘沛良叫起来,撕下一页就不全了,我的台历都是一页不缺的。

但是新梅已经把那页台历放进了口袋。余凤凰自杀了,你写得一点不错。新梅的眼睛里滚出一滴新的泪水,她用手背把它狠狠地擦去了,余凤凰自杀了,你不用写也该记得的。新梅说,余凤凰是自杀了,可是你别忘了,她是死在你们仓库里,你们脱不了干系。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刘沛良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眉毛像两条鱼在额头上慌张地扭摆起来,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刘沛良的手指隔着桌子一下一下地指住新梅的嘴唇,不要血口喷人,你血口喷人也没用,公安局来验过尸的,她想死我有什么办法?我做领导的管工作,管考勤,管不了别人的脑子。

新梅仍然用那种要杀人的眼神盯着刘沛良,与此同时她毫不遮掩地放了一个屁。我就喜欢她这种作风,别人对你不客气,你对他也不要客气,放个屁有什么,想放屁就放屁,想打嗝就打嗝,管不了那么多,这种人给他吃个屁倒也解气。我看着新梅挥手驱赶身边的空气,过后她欠了欠身子,把椅子朝前拉了一点。闲话少说,她说,你今天丢句话下来,我母亲的九月份工资你到底给不给?

你在威胁我?刘沛良说,你父亲当年抱着雷管炸药来,我眼睛都没眨一下,难道我还怕你吗?你想怎么样,你也带着炸药吗?

新梅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肯定没料到刘沛良提这个话题。我也没想到,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无耻,俗话说揭人不揭短,他提这事就是用刀子捅新梅的心窝呀,况且这王八蛋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忘了当年赖在厕所里的熊样,我可是一点没忘呀。

你干脆也回家抱捆炸药来么,刘沛良突然嘿嘿地笑起来,他说,你们父女俩前仆后继以身试法,倒也很有趣,有趣,很有趣。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不在乎他对我的挖苦讽刺,可是我不能忍受他这样对待新梅,如果我还活着不把他的臭嘴打歪才怪,可惜的是我扑向刘沛良左右开弓扇他的耳光,他却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没办法帮女儿出气,现在一切要靠他们自己了,我了解新梅的脾气,她可不像新兰那样忸忸怩怩的一副受气包模样。我正这么想呢,就看见新梅怒目圆睁,抓起桌上的一只墨水瓶子朝刘沛良的笑脸砸去。刘沛良慌忙地往桌下一蹲,砰的一声脆响,白色的墙壁上便应声出现了一朵墨蓝色的很像是菊花的图案。我听见刘沛良在下面说,好呀,不敢扔炸药就扔墨水瓶子,你以为扔墨水瓶子就不犯法了?新梅对着办公桌踢了一脚,她想骂什么,但涌到嘴里的好像是一口黏痰。新梅从小到大气性重,我真是担心刘沛良那王八蛋把她的肺胆气破了,新梅这样气性重的人肺胆比别人小比别人薄。我也差不多,我活着时生气的时间比高兴的时间多,一生气肺胆就噼噼啪啪地炸响了,头脑里也有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着。我觉得新梅生气的样子就跟我差不多,新梅咬牙切齿地朝门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刘沛良已经爬了起来,刘沛良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新梅就对着那张模糊的脸说,我还会再来的,我母亲的人命挂在你身上了,你就是脱不了干系!

听见新梅的话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他们忘了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虽然我已经跟着凤凰去了,我找不到凤凰的影子,没机会跟她说话,她大概不会亲口告诉我她的死因了。我想要调查个什么事情在人间会容易一些,没有跨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蹚不过去的河,纸包不住火,凤凰的死因总会水落石出的,这件大事就要靠新梅他们了。我对新梅充满了期望,忍不住呼唤了她的小名,霉干菜,霉干菜。她小时候大家都这么叫她,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太黑太瘦的缘故。我怀疑新梅听见了我的声音,我看见她匆匆走出仓库,一双眼睛余怒未消,还是那种要杀人的表情。我怀疑新梅听见了什么,她皱着眉头在仓库门口东张西望的,一边用手指伸到了耳朵里,是有声音钻进她耳朵了。我看见她转动手指在耳孔里掏了几下,那声音好像被掏出来了,她研究着那根手指穿过了燃料仓库前面的马路。一辆卡车吱嘎一声急停在新梅身后,司机的脑袋愤怒地探出车窗,他的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但新梅的表情是恍恍惚惚的。新梅左顾右盼地站在人行道边,看得出来她在寻找一个声音的来源。我看见她的鼻翼开始抽动,我听见她突然爆发出一种异常哀伤的哭声,妈,妈,你到底在哪里呀?

新梅的哭叫声使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搜寻起燃料仓库附近的天空。我没有发现凤凰的影子,但是这个瞬间我相信新梅听见的不是我的声音,而是她母亲的声音。就是这个瞬间,我突然坚信凤凰也没过奈何桥,她本来就不会过桥。老唐说过死不瞑目的冤魂会想方设法地不过奈何桥的,现在我相信凤凰她也在天上关照着儿女们,只不过我看不见她罢了,也许一个冤魂就是看不见另一个冤魂的。我没有听见凤凰对新梅说了些什么,肯定是那辆卡车吧,凤凰活着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孩子们走路,她总是这样嘱咐孩子们,走路慢一点,小心汽车。小心汽车,我猜凤凰就是在提醒新梅这辆该死的卡车吧。

我身旁的天空中躺满了橘子皮颜色的云彩和黑色的工业煤烟。凤凰不在那里,我找不到天上的妻子,就去找地上的女儿。女儿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她还在想,想她母亲,想她母亲的声音来自哪里。她忽然想起口袋里的那页台历,就把它轻轻地取了出来。她打开折成条状的台历纸,看见那排歪斜的流畅的钢笔字,余凤凰死了。让新梅惊悸的是那排字像一群蝌蚪在纸上游动起来,它们不仅像蝌蚪似的游动,还像一群青蛙一样从纸上跳起来,咕咕地鸣叫着。新梅拿着那张台历浑身颤抖,她用手捂住活蹦乱跳的那些字,说,妈妈你别叫了,你吓着我了。她对着那张纸说,妈妈,我已经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别叫了,我已经听见了你的声音。

其实我也被凤凰吓着了,我不懂她是怎么让她的名字在纸上跳起来的。这简直就是魔法,我不会这样的魔法,我想凤凰作为冤魂的历史比我长,她大概已经学会了几种魔法,我却只能像哑巴似的跟着儿女们。凤凰是做母亲的,她心细,人死了还想法对儿女们说话,我就不会,我傻乎乎地跟着他们,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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