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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靠在一个叫孟镇的小站。我看着大姑和新兰下了火车,两个女的,一大一小,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女儿。她们站在孟镇车站的月台上,眺望着西南方向的光裸的稻田。我知道她们眺望的方向是华村,我知道大姑在指点新兰,稻田的尽头就是我们华家人的故乡。我看见我妹妹和女儿站在故乡的热土上,一个满面苍凉,一个无动于衷。我听见我老家的土地在她们的脚下发出一声悠长的莫名的叹息声,然后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想象着回到老家的这一天,我想象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这一天,我想象我带着凤凰和五个儿女,带着六六三十六只旅行袋,三十六只旅行袋里装满了饼干奶粉布料香烟肥皂尼龙袜圆珠笔和粮食白酒,装满了馈赠亲友的大大小小的礼品。我想象我带着儿女们来到华家的祖坟前磕头祭拜,祖坟下的老祖宗的魂灵们奔走相告喜笑颜开,我甚至还想象我们一家人坐两辆小轿车来到华村的情景,但我知道这是在做梦呢,除非新梅和新兰替我圆梦,除非新梅嫁个局长新兰嫁个军官什么的。我知道坐小轿车回乡的事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事靠我不行,靠我的两个不争气的女儿也不行。我知道那是在做梦,可我就是没想到这次回乡会这么寒碜,大姑和新兰的行李里大概连糖果都没有,而我更是双手空空,我是一个冤魂,我什么东西都不能带呀。
这么披星戴月地赶路,活人累死人也累。我追着火车一口气跑了几百里路,中途差点被风吹走,但我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我知道大姑带着新兰回老家是去堕胎的,这种事当父亲的跟着不合适,可我就是放心不下,我也找不到凤凰的影子,没法跟她商量,她要是来我就不必来了,可是凤凰一直躲着我,谁知道她来不来呢。
我放心不下,我跟着大姑和新兰往车站外面走。孟镇车站虽然刚刚刷过白灰,但我认识这里的一砖一瓦,车站外面的黄泥路铺上了水泥沥青,但我认识路边的一草一木,谁让这里是我的老家呢。下午的太阳像生了病似的没有力气,只是给秋收后的土地染了一点淡淡的金黄色,通往华村的路上到处可见被风刮断的树枝和柴草,我看见新兰跟在她大姑身后,一路走着一路踢着脚下的柴草。乡下风大,风在草垛和房子之间绕来绕去地走,一边走一边还吹着口哨,我就担心风把新兰吹感冒了,她一下火车就把大衣脱了,大姑让她穿她不穿,情愿把那么重的大衣搭在手上。这孩子从小就爱俏,经常为爱俏受凉感冒,你拿她没办法。
大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跳到田里去了,她拔了一根草,小心地举着它让新兰看,这是亲人草呀。大姑满脸喜色地对新兰说,回乡的人看见亲人草是好兆头,你来碰碰它,看它认识不认识你?
什么亲人草?新兰漠然地看着大姑手里的草,我为什么要碰它?
看它认识不认识你呀,大姑说,它要认识你叶子会卷紧,你虽然是个女的,可也是华家的人,它该认识你的。
新兰敷衍了事地用指尖碰碰那棵草,那棵草并没有卷起来。它不认识我,新兰说,本来就不认识嘛,一棵草怎么会认识我?
别这么碰,亲人草又不会咬人,大姑仍然举着草说,再碰一下,亲人草知道谁是亲人,它该认识你的。
新兰却不耐烦地走开了。她说,谁在乎它认识我不认识我?什么亲人草仇人草的,我没这份心思。
大姑没有生新兰的气,她是明白人,这会儿新兰心里肯定乱成了一团麻,她是没心思去和一棵草计较呀。大姑扔下手里的草,顺嘴把那棵草教训了几句,我看你这亲人草是老糊涂了,你不认识她她就不是华家的人了?你不认识她,她还是华家的闺女!
我看见姑侄俩走在回乡的路上,一个絮絮叨叨,另一个心事重重。深秋的乡间弥漫着粮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麻雀在地里啄食残存的稻谷,白头翁蠢头蠢脑地在电线和草垛之间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它们在忙些什么。我小时候在华村一带是逮鸟大王,有窝的鸟我一窝一窝地端,没窝的鸟我一个一个地打,'用弹弓打,用石子打,还用一种自制的竹箭打鸟,打到最后鸟儿们看见我就逃,飞得无影无踪的。我跟华村的鸟积下了几十年的怨恨了,所以当我来到华村上空就有点担心,担心鸟儿们记仇,好在它们也跟人一样更新换代了,它们不认识我,我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华村是越来越近了,大姑走到村头的池塘前站住了。她对新兰说,我得在这儿洗把脸,华村的人出远门回来,都要在这池塘里洗把脸呢。
别在池塘里洗脸,新兰说,这池塘里说不定有吸血虫的。
你胡说呢,哪来的什么吸血虫?大姑说,别的地方有这虫那虫的,我们华村从来就没有这些虫。
你要洗你洗,我可不在这儿洗。新兰说。
你不洗我洗。大姑蹲在池塘边,一边洗脸一边撇嘴道,嘁,吸血虫?你爸爸小时候老在这池塘里洗澡,他的血怎么没让吸血虫吸去?他的血真要是被吸掉点说不定还是好事呢,他就是血气太旺,血气旺脾气就坏,真要是被虫子吸掉点血,说不定他脾气会好得多,也不会惹下那么大的灾祸。
别说他的事!新兰忽然叫道。
大姑一提到我新兰就不高兴了,新兰的脸上像是蒙了一朵乌云,看上去阴沉沉的充满了怨恨。我知道新兰和新梅一样对我充满了怨恨,这怨恨随着她们自己的不幸是越来越深了,我没办法抹去她们心头对我的怨恨,是我的臭脾气害他们成了孤儿,可是有时候我也觉得委屈,我是他们的父亲,我活着时为他们做牛做马,死了还在为他们操心,可你看看我的二女儿现在的脸色,她的脸色真是让我伤心。我在旁人眼里是臭名昭著的纵火犯,我在监狱的干部眼里是个畏罪自杀的犯罪分子,我在亲生女儿眼里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呀。我真是伤心透了,要是凤凰的幽魂也追随而来,我就甩手不管这屁事了,我才不管她的肚子会怎么样呢,让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吧,让她去丢人现眼吧,反正怎么丢脸都是她的脸,我是已经无脸可丢了。我真是想赌气一走了之的,可是凤凰不来我就下不了这个狠心,我想着想着又有点迁怒于凤凰了。女儿出了这种事,她做母亲的不管,倒让我管,她不是脑子里有屎吗?
我看见一个放羊的穿黑棉袄的老人坐在草垛下,眯着眼睛打量大姑和新兰。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我本家的叔叔,我小时候他算是疼我的了,那年我在田里被蛇咬就是他救了我,把我的臭脚丫捧在嘴里又吸又吮地弄出了蛇毒。我看见他手里还抓着旱烟袋,心里就想要是他在村头遇见的是我,我早就从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来了,不,不是一包,是一条前门牌的好烟,别人一包勇士牌就能打发,我的这位叔叔可不能随便打发,不仅给一条前门牌香烟,还要加上两瓶粮食白酒呢,还要送他两双尼龙袜子,不过我这位叔叔大概一辈子也没穿过尼龙袜子,你给了他他不一定会穿,没准他会把尼龙袜子当花手套戴在手上呢。
我的九叔叔老眼昏花,他把大姑和新兰都当成姑娘了,他对她们说,两位姑娘从哪儿来呀?
大姑格格地笑起来,她扭着腰向九叔叔身边走,九叔呀,你可把我抬举到天上去了,大姑说,我都是半老太婆了,你还把我当姑娘呢,我不是姑娘,我是金枝呀。
哪个金枝?九叔叔将手搭在额上打量大姑,他说,你是老四家的三媳妇?你从娘家回来啦,回来就好,春生那小子混账,打老婆怎么能往死里打,你那鼻梁骨现在长好没有?
大姑对新兰挤着眼睛,她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说,我的鼻梁好好的,打我鼻梁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大姑弯下身子凑到九叔面前,她说,九叔呀,你真的认不出我了?我是金枝,我是金斗的妹妹金枝呀。
提到我的名字九叔的眼睛顿时一亮,九叔一把抓住大姑的手,嘴里大叫起来,是老六家的闺女呀,你不是投奔金斗去了吗,你不是做了城里人了吗?
做了城里人就不兴回来看看?大姑在九叔肩上拍了一下,然后她就把新兰朝九叔身边拉,你认识不认识她,见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大姑对九叔说,她是金斗的闺女呀,我带她回来上祖坟来啦。
九叔正要去抓新兰的手,新兰就让两只手都派了用处,她挽住了大姑的胳膊,让九叔的手缩了回去。大姑说,这是你九叔公,快叫呀。新兰的声音像个闷屁一样没精神,她说,九叔公。眼睛却望着前面的村子。幸亏人家长辈不跟她计较,九叔看那姑侄俩就像看两个下凡的仙女一样,看得眉开眼笑的。九叔说,这姑娘长得还真是水灵呢,跟年画上画的一样,比金斗不知强到哪儿去了。
九叔领着大姑和新兰往村里走,把他的羊群就那么丢在村头。九叔一路走着一路嘿嘿地笑着,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呢。走过歪脖子的老榆树那里,他一定是想起了我在树上掏鸟窝的事,九叔就说起怪话来了,金斗怎么不回来?他是当书记还是当县长了,他就回不来?就是毛主席还要回家乡看看父老乡亲呢,他怎么就不能回来?
我看着大姑的脸色尴尬起来,大姑干笑了一声说,我哥在厂里忙工作呢,他倒是不敢忘本,就是没有闲空回来呀。
九叔又说,现在回来上什么祖坟?不过清明不过鬼节的,你就是烧上满地纸钱也唤不来祖宗。有那孝心经常回来看看就行了。
大姑说,九叔你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城里不比乡下,城里虽说有汽车有火车又有飞机的,虽说出门方便,可你不能上了火车就走呀,城里又没有农忙农闲的,每人一堆工作,你得请假调休什么的才能出门呀。
你也别把城里的事说得那么难,九叔说,我也不是没出过门的人,我闯码头时还没有你们呢。九叔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我听见他擤了一把鼻涕,指着脚下的路说,就是这条路呀,金斗当年离村走的就是这条路,你们没见他出的洋相,一条新裤子大得能装他八条腿,他那天把肚子吃圆了,把裤带绷断了,我们看着他一路走一路提着裤子,屁股蛋好几次都露出来了。九叔说着嘿嘿地笑,他回头看看大姑和新兰,大姑陪着他笑,新兰却还是拉长着脸。九叔又叹起气来,他说,几十年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金斗的女儿都这么大了,金斗的头发也该白了吧,你别看他脾气顶死牛,他可是吉人天相,那年发大水他不是回来了吗,说来也怪,下了二十多天雨,金斗一回来天就放晴啦。
九叔还说我吉人天相呢,这真是应了华村人的谚语,老婆是别人家的好,儿女都是自家的好。我说九叔你饶了我吧,你夸我就是拿烙铁烙我的脸呢,你是要让我往地下钻呢。九叔不管我,只管夸我的耳朵长得大,夸我的额头宽阔印堂发亮,夸我双臂及膝身长腿短可以稳坐中堂。我看见新兰的嘴边浮出了一丝冷笑,我真害怕她脱口说出我的下场,新兰新兰你千万不能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看在我们父女一场的份上,你千万不能说。我心如刀绞,我想要是有一种箱子能关住我的消息就好了,要是有一种锁能锁住我的消息就好了,只要有人能把它封锁起来,他让我舔他的脚我也干,让我叫他爷爷我也叫。我这么想着想着眼睛又潮了,我的上下眼皮和眼泪斗了半天,最后两片眼皮都没能斗过一滴眼泪,那该死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华金斗从小到大是宁可流血不流泪,没想到回到华村我的眼泪就像屋檐上的雨水滴个不停了。
大姑毕竟是女人,心里装不下多少事,我看见她的眼睛眨呀眨呀,就猜到她要说正事了。果然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了,九叔,你家大牛是赤脚医生吧?我有个事要找他帮忙呢。
你病了?九叔说,要是小病小灾的找大牛管用,要是大病他可治不了,你先告诉我是个什么病。
也不算什么病,咳,九叔你就别打听了。大姑说,是妇道人家的病,等会儿让我跟大牛说。
九叔还算识趣,大姑这么一说他就不打听了。我看着那老少三代朝村里走去,九叔满面红光,嘴里吆喝着拦路的土狗。不准瞎叫,给我举起爪子,欢迎欢迎!几条狗都不听九叔的,倒是那些鸡呀鸭呀自觉地站在村道两侧,夹道欢迎两个回乡的亲人。村里人都在打谷场上打谷,他们眼尖,隔老远就看见大姑新兰他们了。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声问,九叔你领着谁家的亲戚?九叔只是向他们挥手,他在跟村里人卖关子呢。别理他们,九叔对大姑说,急死他们,你看着吧,一会儿就跑来看热闹了。
大姑正站在我家的旧屋前面,旧屋的断墙残垣勾起了她满腹辛酸的回忆。她的鼻孔噗地一响,眼圈接着就红了。新兰,好好看看你家的老屋呀。大姑抹着眼睛说,你爷爷生在这里,你爸爸生在这里,我也生在这间破屋子里呀,我们小时候的苦日子全堆在这间破屋子里呀。
新兰把头探进窗洞里向里面张望着,怎么破破烂烂的,她说,怎么屋顶也没了,东西也没了,怎么地上还长草了呢?
你不懂,这屋子死啦。大姑说,你不懂屋子跟人一样,它要是没盼头就没精神了,老是没精神就得病,得了病没人给它治,它不就死了吗?
这屋子不能住人,我们住哪儿呀?新兰问。
哪儿不能住?大姑用手帕在脸上抹了一把,所有的伤心事就被抹去了。她打了新兰一下,你这傻姑娘,这是华村呀,是你老家呀,虽说自家亲人没有了,可你在村里随便撞上个人,他就跟你不出五服,你还愁没地方住呢,就怕到时他们都来抢你,就怕你分不了身跟他们走呢。
正说着打谷场上的乡亲都拥来了。我听见一片熟悉的乡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好像有人在给我掏耳朵似的,我的耳朵又疼又痒,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听见我的名字在乡亲们嘴里滚来滚去的,他们的唾沫像蜜汁浸腌着我的名字,把我弄得醉醺醺的不知东南西北。我听见五奶奶在问大姑,你家金斗当大官了吧?他小时候哄我说当了大官就接我去城里玩呢,我可没忘,他人呢?当了大官就把五奶奶忘了吧。大姑赔着笑脸说,五奶奶,在城里当大官也不容易,当个小官还要拉关系走后门呢,我哥没靠山,干什么都比别人难,不过他也在努力呢。五奶奶听错了大姑的意思,她说,当个小官也行,小官也是官,派不了汽车派个拖拉机也行,我还不爱坐汽车,像个棺材似的闷死人,你就让金斗派个拖拉机来接我吧。
村里人都咧着嘴笑,五奶奶的话是逗人发笑,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我不记得以前对五奶奶的许诺了,只记得我们兄妹的鞋都是五奶奶做的。五奶奶纳的鞋底又厚又密,走上一千里路也磨不坏。乡村的孤儿孤女靠的就是乡里乡亲,我十五岁跟着二舅去城里做工人,脚上穿的就是五奶奶做的黑布鞋。听见五奶奶的话你能猜到我有多难过。我想我要是个知识分子那有多好,我要是知识分子就会有很多修养,凤凰死了我就给她开个追悼会,给亲戚朋友每人发个黑袖章,要是心里难过自己还能为她写篇纪念文章,那也是夫妻一场,我在想我怎么就像个疯子似的发了疯呢,我怎么会跑到燃料仓库去要人,怎么糊里糊涂就当了一个纵火犯呢?我想我要是没放那把火该有多好,要是法院的同志对我宽大处理那有多好,要是他们只判我个三年五年的那有多好。那样我的命就打不上死结,我总还能活着回到华村,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虽然没本事用汽车把五奶奶接到城里,至少也能带她去城里玩上几天,就算不能带她走,至少也得把一堆奶粉麦乳精什么的塞到她怀里,让她笑得合不拢嘴,让她知道我金斗不是个忘恩负义的没有良心的人,我要让她知道好人有好报,她没有白疼我华金斗。
可是你知道我现在两手空空,我要是神仙就好了,那样我能开着一架直升飞机在华村上空盘旋,我要把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空投在乡亲们中间,我要把全世界最先进的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空投在华村,我还要把大捆大捆的人民币扔在乡亲们头上,让他们随便抓,想抓多少就抓多少。我想得真是美极了,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个可怜的冤魂,只是像云一样在天上为儿女们飘飘荡荡的,时时刻刻还担心阎王爷发现我的行踪。我想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了,活着没用,死了也没屁用。我现在对自己失望透顶,我想万一乡亲们知道了我的底细,我他妈的干脆就去向阎王爷自首,干脆就跟着他老人家走,干脆就从这世界的上空滚走吧。
新兰忸忸怩怩地站在乡亲们中间,许多妇女都伸手来拉她,她不知道怎么对付那么多的手,身子一躬就躲到她大姑身后去了。她躲到哪儿也躲不了那些热情的手,有的手要把她拉到自己家去,有的手只是要摸摸她身上的毛衣围巾和手套。乡亲们大多没见过世面,看着什么都好奇,摸摸就摸摸嘛,又摸不坏。新兰偏偏就恼了,我看见她突然从人群里冲出去,站得远远的朝那群妇女翻白眼。我真是让她气死了,天知道她这种资产阶级娇小姐的作风是从哪儿学来的,我那些乡亲又不是傻瓜,他们看见她这种样子就不吱声了。大姑在旁边打了圆场,你别说我这妹妹的嘴真是比八哥还巧,你听她对五奶奶她们怎么说,她说,我侄女正跟我发脾气呢,她怪我没买什么东西回来,两手空空的见人,她觉得没面子。
我的乡亲们心眼实在,听大姑这么说他们倒过意不去了。几个妇女抢着去安慰新兰,她们不知道自己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她们说情义花钱买不来,你不带东西说明你跟我们不见外,你空着手回来说明你把我们当自家人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你就是带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也是白白糟蹋掉的,他们什么也不懂,上次谁谁谁回来送了好多电池给我们,结果孩子们把电池当糕点吃了,差点闹出人命来呀。妇女们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新兰还是那副资产阶级臭小姐的嘴脸,她说,你们在说些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你们没人会说普通话吗?
我真是被新兰气死了,新兰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丫头,你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是江青?别人哄着你抬着你,你却还要他们跟你说什么普通话。你以为你是个知识青年是个城里人就了不起了?就连中央首长还要下乡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你算老几,你就这样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新兰呀新兰,你还想入党呢,就冲你对乡亲们这态度,一辈子别做那梦了。就算你在农场耍两面派蒙蔽了领导,就算让你蒙混过关了,迟早也要被党从内部清除出来。人们都说养子不教父之过,新兰从小就是这讨厌的忸忸怩怩酸溜溜的性格,我是看不惯的,可是凤凰宠她,我骂她一句凤凰骂我十句,我打她一巴掌凤凰能跟我闹一夜,你让我怎么管教她?人们还说棒下出孝子,拳下出秀才。新兰从来没挨过棍棒和拳头,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了,她糊里糊涂的让人把肚子弄大了。她肚子里埋了颗定时炸弹,它哪天爆炸了不仅会炸了新兰的前程,也把华家剩下的那点脸面也炸光了。新兰今年二十了,我知道她为自己的事也着急,可光着急顶个屁用。她明明知道这次回来是让乡亲们帮忙,可你看看她对乡亲们的态度,那算个什么态度!我真怕她把九叔惹恼了,九叔的脾气我知道,你要是把他惹恼了,他不拎着你的耳朵把你扔出村子才怪。
让我宽心的是九叔老了,人老了眼睛也花了,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如花似玉的本家孙女,看不见那孙女有多别扭。九叔推开了一个个妇女,他说,你们这么围着她想把她闷死呀?你们这把年纪还发人来疯,没见过城里姑娘吗?你们要是看她看不够,晚上到我家来接着看,这会儿人家累了,该回家歇着去了。
九叔领着大姑和新兰往家走。九叔家有一间瓦房两间草房,瓦房是新盖的,草房的年纪却比九叔还大几岁,那两间草房虽然披上了几层新茅草,它的往事却怎么也盖不住。我记得九婶刚过门时老是挨九叔的拳头,她娘家人教了她一个妙计对付九叔。有一次九叔打九婶她就直奔房顶而去,九婶从房顶上揪下一把茅草,挥着茅草对九叔嚷,你还打不打我了,你再打我就把你家的房顶掀了。九叔开始还嘴硬,他说,你掀你掀,茅草山上多的是,掀掉了我再铺上。九婶一计不成再来一计,她从怀里掏出一盒火柴来,取出一根向九叔摇晃着,我才懒得费这劲呢,她说,一把火最痛快,烧了你家的破房子,看你还打不打人!九婶这一手把九叔吓住了,他在下面到处找梯子,急得什么似的。他说,我的姑奶奶你可别犯糊涂,我打你打的是屁股,就算打昏了一盆凉水也能让你活过来,你要是在房顶上放了火没法救呀,我不打你了,你把火柴扔下来吧。九婶得寸进尺,她左手挥舞着茅草右手挥舞着火柴棍,扯起嗓子对村里人喊,乡亲们你们都听见啦,我男人发誓一辈子不打我呢,他要是再打我就不是人,是畜生,是王八,他要再打我就不姓华就姓狗啦!
我记得那一回九叔在村里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为的就是这两间草房。我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安慰九叔的,我说,九叔,要是草房换了瓦房就不怕九婶点火烧了,等我长大挣钱给你盖瓦房吧。几十年过去了,那两间草房睁大了它们的老眼看着我呢,看得我脸热心跳的。看见这两间草房我就抬不起头来,我想起那年九叔让大牛给我写信,要借三百块钱,说是有那三百块就能盖两间瓦房,就把草房都扒了,信上还说没有那三百块也没关系,那就盖一间瓦房,两间旧草房就不扒了。我知道九叔是跟我商量家里的大事呢,他跟我商量我就跟凤凰商量,这一商量就商量坏了。凤凰一听是三百脸就变了,她说,我知道你这九叔对你好,可你数数我们家的积蓄去,一共五百块,给他三百我们还过不过了?我们自家的房子还漏雨呢,你告诉九叔,就算我说的,等哪天我们家经济翻了身,别说是借三百,就是借三千也行。凤凰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是我也不能怪她,只能怪自己,天生是个无产阶级的命,做了无产阶级就是拿不出三百块,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起这事就脸热心跳,也不全为那三百块,我恨自己在这件事上缩头缩脑的,连回信都不敢写。后来九叔问起这事我还装糊涂,我还撒谎说没收到那封信呢。
我现在算是尝到了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滋味,老天让我的冤魂回乡是给我台阶下,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我把自己藏在云朵后面看着每一个乡亲,我看见九叔把大姑和新兰领进了那间瓦房里。我看见九叔的脸被时光的刀子划得像一张军事地图,他的裤子破了一个洞,里面的秋裤也有一个洞,大洞套着小洞,露出了一块活生生的膝盖骨。我看着九叔的膝盖骨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不流泪。你知道我九岁死了爹十岁娘改嫁,全靠九叔他们送衣送粮的长成个人,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报了屁个恩呀。我看着九叔的膝盖骨泪如雨下,我替九叔打抱不平呢。九叔呀九叔,早知道金斗没心没肺,你当初不如把他卖给人贩子还能赚回点粮食棉布呢,早知道金斗这么没出息,你当初何苦瞒着九婶把鞋帮里的两块银元塞给他做盘缠,你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
我没脸进九叔的瓦房,就在草房上偷听瓦房里的动静。大姑这人心里装不下事,寒暄几句她就把新兰的事情说出来了。这样也好,对九叔拐弯抹角地说话他也听不明白,一是一二是二他就明白了。我听见他说,我以为什么大事呢,不就拿掉一块肉吗,这好办,等大牛回来跟他说,让他做个小手术。九叔这么说似乎太轻巧了,也难怪,他不懂这些妇女的事嘛。我很想进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新兰的事,可我回到华村就像个知识分子了,斯斯文文的到处讲个面子,我就是没脸进九叔的瓦房。就在这时候我看见草房上的茅草婆娑地抖动起来,我本能地觉得是另一个幽魂来到了华村。然后我再次听到了凤凰嘶哑的凄凉的声音,新兰,快回家,快回家。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凤凰也风风火火地赶到女儿身边来了。我看见新兰突然来到窗口,她的眼睛惊恐地向外张望着,嘴里嘟囔着,谁?谁?谁在喊我?无疑新兰也听到了她母亲的声音,新兰,新兰,快回家,快回家。
我不知道凤凰这会儿赶来喊女儿回家是什么意思,我要问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仍然看不见她的影子,只听见她的哭哭啼啼的声音,只能感觉到她带来了一股冷风。这次凤凰的行为真是惹我生气了,我想新兰都是让她宠坏的,活着宠她死了还要千里迢迢地赶来宠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还让她回家,回家干什么去,让她肚子里的定时炸弹去爆炸吗?这不是在捣乱吗?我真的生凤凰的气了,我张开双臂在空中乱抓一气,企图抓到凤凰的幽魂。我抓来抓去的什么也没抓到,只是手上留下了几滴冰冷的露珠。而凤凰的声音更加焦急,更加悲切了,新兰新兰,快回家快回家!
我对凤凰越来越不满了,她做母亲的对女儿撒手不管,这会儿叫她回家,回家干什么?回家让新兰肚子里的定时炸弹去爆炸吗?这简直是在捣乱,我忍不住就对着空气大吼了一声,你来捣什么乱?她不能回家,你自己给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