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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小学的下课铃声响了。孩子们放学了。我看见我的小女儿新菊甩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她那只书包是新竹用过的,底部原来有两个洞,新菊老是喜欢把手指伸进洞里抠,两个洞越抠越大,她大姑就用布头把两个洞都补上了,一块红布,一块蓝布,远远看过去新菊的书包像是长了两只古怪的大眼睛。
我看见新菊故意落在她同学的后面,脚步磨磨蹭蹭的,她的眼睛老是往学校的花坛那里瞄。我就知道她看上了花坛里的盛开的菊花,她想偷花呢。女孩子天生喜欢花花草草的,摘朵花不算偷,但我觉得这样不好,花坛上竖着木牌呢,不准摘花。不准摘就不摘,学生就应该守学校的纪律。我对她说,别去摘花,小心让老师看见。但新菊听不见,她还是鬼头鬼脑地朝花坛走过去了。我真是担心她摘花让老师看见,挨几句批判是小事,但什么话到了老师的嘴里就严重了,什么思想呀觉悟呀。我还怕别人提到这个偷字,我这人人穷志不穷,就是饿死也不偷人一粒米。五个孩子,我别的不怕,最怕他们犯这个偷字,我提心吊胆地跟着我的小女儿,惟恐她的小手伸到花坛里。也真是老天有眼,花坛的护墙上出现了一群蚂蚁,新菊的目光一下就被蚂蚁吸引过去了。你知道我这个女儿,她对蚂蚁的兴趣比菊花更大。
新菊站在花坛边看那些蚂蚁,她在琢磨蚂蚁是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的。那是一队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像一条红色的细沙漫过学校的操场,向花坛里的一颗奶糖汇集而来。新菊看了看那块奶糖,我听见她嘟囔了一声,害人,讨厌鬼。我知道她在骂那块奶糖。新菊回过头怜惜地看着满地的蚂蚁,你从她的脸上就能看出她是多么心疼这些蚂蚁。我这女儿就是这样,你拿她没办法,她不心疼父母,不心疼她大姑,就是心疼个蚂蚁蚯蚓蟑螂什么的,反正只要是在地上爬的虫子她都心疼。我知道今天这些蚂蚁要把她忙坏了。
我的小女儿读书不太开窍,她的老师在课堂上骂她傻丫头,同学就跟着这样叫。我也不跟老师计较,老师是恨铁不成钢嘛,但是新菊忙乎蚂蚁就很聪明,她还知道追本溯源呢。我看见她小心翼翼地与蚂蚁逆向而行,去找蚂蚁的窝,很顺利地在厕所边找到了那棵柳树,蚂蚁的窝就做在柳树的树洞里。你看我这女儿,她蹲在柳树下想把脑袋钻进树洞里,想看清窝里还有多少蚂蚁。她也不嫌脏,也不嫌臭,也不想想那么小的树洞怎么装得下她的脑袋呢。我看见新菊风风火火地回到花坛边,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小手帕,包起那块奶糖就走。我知道她干什么去,她是要把奶糖放到树洞里去,这样就帮了蚂蚁的大忙了。
操场上有一群男孩在踢球,郁勇跑来跑去跑得满头大汗,看见新菊他就站住了,他怪叫了一声,看那傻丫头,她又在跟蚂蚁玩呢。新菊只是对他翻了个白眼,她没有理睬他,主要是没工夫理睬他,她忙着给那些蚂蚁带路呢。跟我来,到这里来,到柳树这里来。我听见她在不停地命令那些蚂蚁,就好像她是蚂蚁的厨师,就好像她是蚂蚁的妈妈。我看着她带领一群蚂蚁来到柳树下,她把那块黏乎乎的奶糖放到树洞里,好了,你们进去吃吧。她一边搓着小手帕一边说,你们看为了你们我的手帕都弄脏了,我再也不管你们的事了,我为什么要管你们的闲事,我又不是你们的妈妈。
那天我就是在学校的上空听见了我爱人的声音。新菊在搓她的小手帕时,突然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柳树,她听见柳树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声音。我可以为新菊作证,她确实听见了一个声音,是她死去的母亲的声音,是凤凰的声音。凤凰说,手脏了,去洗手。我也听见柳树上的凤凰的声音,手脏了,去洗手。但我寻遍了柳树的每一根枝条,还是没有发现凤凰的踪影。我们都在照料地上的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凤凰的幽魂一直躲着我。
今天我的小女儿听见了她母亲的声音,我看见她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柳树上寻找母亲,她当然找不到母亲。凤凰的声音却再次从柳树上掉落下来,手脏了,快去洗手。新菊听见了这声音,这声音仍然带着母亲特有的威严,新菊一边看着柳树一边向水池那里退。我看见她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龙头,把两只肮脏的小手放到龙头下左右晃着,嘴里还嘟囔着,我在洗,我不是在洗嘛。
新菊洗完手又跑到柳树下来了,我猜她在琢磨凤凰的声音。她仰着脸看那柳树,说,你是谁?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死了,死了怎么会说话?柳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它不说话,凤凰不说话它就不说话。新菊突然有点害怕了,我看见她向后一跳,冲着柳树说,你不是一个鬼吧,你扮成我妈妈来吓人,告诉你,我可不怕鬼,我弟弟才怕鬼呢。新菊等着柳树说话,柳树却不说话了,柳树不说话她又不怕了。我看见她飞快地冲进了女厕所,又飞快地跑了出来,她在那儿东张西望地寻找母亲,怎么找得到呢?最后我看见新菊踮着脚开始向男厕所的窗子张望,可是男厕所的窗子被一排树遮住了,除了一群垂死的飞来飞去的苍蝇,新菊什么也看不见。
郁勇和两个男孩向男厕所飞奔过来,看见他们新菊就躲到了柳树后面,我看见她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两只眼睛装满了大大的问号。这可怜的孩子,她实在是弄不清母亲为什么死了还能说话。郁勇从厕所出来了,我看见新菊忸忸怩怩地迎上去。这可怜的孩子,为了弄清母亲的声音,她只能对郁勇露出讨好的笑容,说,你来上厕所呀?
郁勇对我女儿却不客气,他说,我们上厕所关你屁事,你在偷看我们吗?
你胡说,我在外面怎么能偷看你们?新菊说,我想打听一件事呀。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郁勇说。
新菊就说了。你知道我的小女儿不像她三姐那样口齿伶俐,一紧张就更加词不达意了。她说,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妈妈,我妈妈是不是躲在男厕所里?
郁勇一听就怪笑起来,他说,你妈妈躲在男厕所里?你个傻丫头,你的脑子长着屎呀?
我没说她躲在男厕所,新菊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她说,我妈妈死了,我是问你们见没见谁躲在男厕所,扮我妈妈说话?
男孩们笑得更疯了,郁勇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新菊对同伴说,我说她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新菊感到了男孩们的恶意,她突然清醒过来,郁勇是不会好好回答她的问题的,你才是世界上最傻的傻子呢。她这么回敬了郁勇一句,身子就一步步地向后退着。新菊看见了郁勇眼睛里的蔑视和唾弃,她大概预感到郁勇要说出她难以忍受的话了,她捂住了耳朵,但郁勇的话却从她的指缝里钻进她的耳朵。郁勇说,他们一家人脑子都有病,她妈妈活得不耐烦上吊自杀了,她爸爸活得不耐烦就去炸仓库,你们不知道?她爸爸就是那个姓华的纵火犯!
我怒火中烧,我在学校操场上空被一个孩子气得浑身颤抖,虽说大人不记孩子仇,可你想不到大人的闲话到了孩子的嘴里便是一支支毒箭,它能刺穿你的心。我不知道郁勇的父母是怎么在背后说我们家的事的,怎么说我都没意见,可他们不能这么轻飘飘说话呀,什么叫活得不耐烦?我就是想活得好才像牛像马一样撑着一个家,我就是因为要撑住一个家才会拼命拉住凤凰,才犯下了那个纵火罪呀。
我的小女儿不是傻子,她不是傻子就懂得维护家庭的荣誉,我看见新菊在操场上寻找什么,新菊不是傻子,她要为我们家的荣誉而战了。她拾起了一块瓦片,我不反对她用瓦片对付郁勇那小杂种,我看见她勇敢地向郁勇扔出了瓦片,可惜那块瓦片在空中划了一道短短的弧线,落在沙坑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新菊失望地望着沙坑,她觉得自己动手不行,就想用嘴来对付郁勇他们,她这会儿肯定是想起她大姑骂人的样子了,我看见新菊像她大姑那样微微弯着腰,手指朝郁勇那里一戳一戳的。你活得不耐烦啦,活得不耐烦就去死,河里没盖子,铁路没盖子,天上也没盖子呀。新菊骂着骂着没词了,她知道自己骂错了,我看见她咬住手指在操场上愤怒地思考着。突然间她想到了什么,然后我便听见学校上空回荡着我女儿的尖利的声音。
郁勇,郁勇的爸爸是杀人犯,郁勇的爸爸枪毙啦!
就是这句话把郁勇那小杂种惹恼了,谁都知道郁勇的爸爸是军官,郁勇恨不得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的人呢,你骂谁都不能骂他爸爸。我看见郁勇像一匹野马冲过来,新菊跑得快,他没抓着她,郁勇那小杂种就随手拾起了沙坑里的瓦片。我大吼一声,你给我住手。但那小杂种哪儿会听我的,我慌忙去抓那瓦片,没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它向我女儿飞去了。
可怜的新菊,她正得意地逃跑呢,忽然就听见脑袋上啪的一响,开始大概不疼,她站住了摸她的后脑勺,摸到了一手血,看见血她就慌了。血,血!我听见我女儿尖叫起来,大姑快来呀,大姐快来呀,新竹,新竹快来呀!
学校外面是香椿树街的菜市,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女人和新鲜的蔬菜,嘈杂的人声听上去就像农具厂的机器的轰鸣。我心急如焚,追随着我的可怜的受了伤的小女儿。我看着新菊在人群里穿行,我知道她的脑袋不开窍,她一心要找大姑,找她的姐姐,她就想找我们家里的人,可是她头上的伤口容不得这么慢吞吞地找人呀。她不知道大姑这会儿不在菜市,大姑买菜要等到落市,那时候菜贩子的菜才肯便宜。我心急如焚,我恨那些女的光顾着几棵菜几分钱,她们怎么就不抬头看看我女儿的脑袋,她在流血呀。我看着新菊捂住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到了绍兴奶奶的身边,绍兴奶奶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我就对她喊道,绍兴奶奶你是好人,你可要帮帮我女儿!
绍兴奶奶买了一棵白菜,又买了几个萝卜,她把萝卜放到篮子里,看见白菜上落了一滴血,绍兴奶奶还以为是谁的油漆落在她的白菜上了呢。她一回头看见了新菊,新菊捂住脑袋问她,奶奶你看见我大姑了吗?绍兴奶奶看见新菊的手上沾了血,她这样吃斋念佛的人见不得血,不好了,不好了!绍兴奶奶一边惊叫一边就去扒新菊的手,新菊偏偏就不让她扒,新菊护住她的伤口说,我大姑呢,大姑在哪里呀?绍兴奶奶说,你这傻丫头,出这么多血还找你大姑。绍兴奶奶一边说一边去抱新菊的脑袋。她说,你是在杂货店门槛上摔的吧?那门槛害人呀,摔了多少人呀。绍兴奶奶这么说着,手上就被咬了一口,我听见她尖叫一声,篮子里的菜滚了一地。
是我女儿咬了绍兴奶奶。我没想到新菊不咬郁勇,却把绍兴奶奶咬了。我知道她急着找大姑,她觉得绍兴奶奶拦着她路了。绍兴奶奶话是多了点,可她也是好意,怎么能去咬她?我看见一个女邻居上去扶住了绍兴奶奶,绍兴奶奶抓着自己的手,她的花白的头像宾努亲王一样左右摇晃起来,这是什么世道呀,连个孩子也不知好歹。她说,我还想送她去医务所呢,这下自己倒要去了,我的血压哧溜哧溜地往上蹿呢。那个女邻居安慰她说,奶奶你别生那孩子的气,那是个傻丫头呀,你说她傻她不傻,你说她不傻她又傻,华家的人千万别去惹他们,一个个都要张嘴吃人似的,余凤凰倒是人好,可惜她又死了。
那女人我是认识的,我知道她为什么说凤凰好,有一次她上街买葱没买到,凤凰就从篮子里抓了一把送给她。我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我的好话,有一次她端着一只碗到我家来借醋,你知道我这人最讨厌跟邻居拉拉扯扯,我倒不是小气,实在是怕拉扯上了便没个完,我对她说,我家不是醋坊!
现在我来不及安慰绍兴奶奶,也无心听那女人饶舌,我心急如焚地追着受伤的新菊,来到药店门口,终于见到了救星。大姑把一瓶什么药水塞在篮子里,刚刚跨出药店的门,我女儿叫了一声大姑,眼泪就像雨点一样冲出来了。我看见大姑把新菊抱在怀里,鼓着腮帮对准她的伤口吹气。吹了一会儿,她明白过来了,怎么吹都是白费工夫。大姑就抱住新菊往药店跑,一路喊着,红药水,不,紫药水,不,快拿红药水。
你知道我妹妹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看见孩子出血就慌了手脚,但不管怎样,孩子到了她手里我就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