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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坐在车窗边哭，她已经哭了一夜了，从上车开始哭到现在，哭到现在她的眼睛已经肿得比核桃还大，她的喉咙里像是灌满了沙子，再这么哭下去，她的核桃眼睛就要爆裂了，她喉咙里的沙子就要倒流出来泻到别人身上了，可她还在哭。车上的旅客起初都很同情她，她们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遇到了最不幸的事情，起初还有人劝她，还有人给她递手帕，起初她的哭声是别人旅途上的一种消遣，他们权且当是听广播了，但这广播一旦失控别人就讨厌了，他们没想到这女人从白天哭到黑夜，看那架势还要一直哭下去，他们就烦了。有人说，你什么时候下车，你怎么还不下车呢？有人更不客气，他们说，你这人是什么病呀，你哭了一路，我们听了一路，这会儿别人要睡觉了，你也该发发慈悲让我们睡一会，你要哭到厕所哭去。这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几秒钟，也不过就几秒钟，车上的旅客看见她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到厕所去了。
这女人是我那扫帚星妹妹，假如你也在那辆火车上，我倒要让你们发发慈悲，让她去哭，让她哭得死去活来，让她哭得天昏地暗，你们就当是听广播还不行吗？你们让她哭，你们最好还能耐住性子听听她为什么哭，你们最好再问问她，你那美如天仙的侄女不是随你一起回乡的吗，她怎么不见了？
大姑后来就站在厕所里哭，她的嗓子终于哭哑了，嗓子哑了她还不肯饶了自己。她挥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一个耳光不解恨，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大姑忘了关上厕所的门，有个小男孩提着裤子撞进去，正好看见大姑在打自己的嘴巴，小男孩就嘿嘿地笑起来了，说，自己打自己呀？你是个大傻瓜呀？
大姑给小男孩腾出了地方，她摸着脸颊说，是呀，我是天下最傻最傻的大傻瓜，我把自己打死了也不解气。
小男孩说，你要打出去打，别在这里打，你是女的，不能看我大便。
大姑顺从地挤出了厕所，她站在厕所的门外，对着里面说，我不是傻瓜，我比傻瓜还傻，我是个扫帚星呀。
小男孩在厕所里说，什么是扫帚星？
大姑说，扫帚星就是我呀，我好心办坏事，我尽给人出坏主意，我把我的亲侄女害死了，我婆婆说得对，我就是一颗扫帚星呀。
小男孩说，你说你把谁害死了？你给她下毒药了，还是用电线勒死她？你要真是个凶手，赶紧去公安局自首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懂不懂？
大姑说，我是要自首的，我该向我哥我嫂自首，可是自首有什么用？用我三条命也换不回我侄女一条命，我侄女才二十岁，她像一朵花没来得及开就落下枝头了，她死得太冤了。我没法向我哥一家人交代，我没脸回去，孩子呀，你快点出来，我要用厕所呢，我不知道从那窗子里能不能跳出去，要是跳出去了能不能死得了。
小男孩在里面吭哧吭哧地屏气，他大概抽空检查了一番窗子，不行，你跳不出去，他说，你太胖了，你就是挤出去了也不会死，最多摔掉一条腿。
我也没说一定要跳，大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死了独虎怎么办，新菊她们怎么办，我要死了就更没法向我哥嫂交代了，他们就指望我把独虎他们拉扯大呢。
你这人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小男孩说，你的脑筋有问题吧，你是不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孩子，你的眼睛比大人还尖呢，你一眼就看出我的脑筋有问题。大姑说，我的脑筋就是有问题，我的脑筋不如你拉的屎呀，屎还能肥田呢，我的脑筋只会害人呀。
小男孩终于走出厕所，他偷偷地瞄了大姑一眼，然后飞一样地跑开了。他大概真的怀疑大姑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大姑的脑筋有没有问题，这会儿我也糊涂了，我想人的脑筋有时候很像孩子们玩的绷线线游戏，万一弄错了一个指法线头就乱了，人的脑筋为什么不会乱呢，它不会比棉线粗多少，不会比棉线结实多少，它为什么就不会乱？乱就乱一阵吧，我不怕大姑脑筋乱，就怕她也像我们似的钻牛角尖，所以我听见她提到独虎就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能想到独虎，说明她的手指还绷着我们丢下的那堆乱线头，她的脑筋还没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呢。
我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要是大姑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我会让她跪一会儿的，我不知道凤凰会怎样，反正我是不会拉她起来的，让她跪一会儿她心里好受一些，我也会好受一些。新兰的死，我已经记了一笔账，八成的罪责在那个地主的外孙女名下，一成的罪责记在大牛那蠢货头上，还有一成必须记在大姑名下，她不跪就行了吗？她要不是患了关节炎我让她跪个三天三夜也不过分，你替我想想，我能不生她的气吗，她是个扫帚星，她婆婆没说错，我这妹妹是世界第一的扫帚星呀。
夜行火车隆隆地驶过荒凉的原野，大地一片黑暗，风吹散了车轮下的白色蒸汽，它们很快被浓重的夜色吞噬了。黑夜是世界上最大的黑衣服，而车窗里透出的灯光像一块一块补丁缝那件黑衣服，怎么缝也缝不上去，怎么缝得上去呢，黑夜太大啦。我看见我妹妹坐在窗口，怀里抱着我的二女儿的骨灰盒，大约是午夜了，车上的旅客都睡了，她却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她这么看呀看呀能看见什么？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黑夜还是黑夜呀。我知道我妹妹的心沉在黑暗里，她现在需要安慰，我做兄长的应该安慰她，可是你替我想想吧，我安慰她谁来安慰我呢？你们无法想象一个亡魂也会感到疲惫和哀伤，我看着大姑手里的骨灰盒，隐隐约约就看见一个美丽而白皙的女婴从那里面跳出来，她的模样像出水的荷花人见人爱，她的两只小手各抓一块红绸子，她在一张桌子上扭呀跳呀。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了，那是谁家的女儿？那是我华金斗的女儿。我为我的女儿拍手叫好，我对邻居们说，拍手啊，鼓掌啊！我听见了热烈的响亮的掌声，那样的掌声仍然在我的耳边回荡，为我的美丽的能歌善舞的女儿鼓掌呀，我想为她鼓掌，可是你们想象不到我疲惫和哀伤的程度，我现在连鼓掌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再也追不上那列夜行火车了，你们想象不出我是如何错失了我的亲人的，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呀，我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那列夜行火车就消失了，只是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忽然就迷失了回家的路，你们知道在天界没有地图，没有人告诉你回家的方向。你们当然也知道天上一天地上十年的区别，就因为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在回家的路上整整花费了十年的时间。
我找不到第八区了。我知道我应该回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第八区去，可是我不记得该怎么走。这不怪我笨，你想想天上的路算是什么路，你想不出云水铺就的路有多么难走，尤其是对我这个心如死灰的苦命人来说，那不是路，那是一大片苦海呀。我不是赶路的人，我是在苦海里挣扎！那天夜里我昏昏沉沉，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个漆黑的城市外面，我听见那个城市上空萦绕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人们在临刑时发出的哀号和哭叫，那种声音听上去像风声，更像一台大型的杀人机床运转的轰鸣。我看见那个城市亮着淡如鱼鳞的灯光，却不见街道和房屋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城市看来比第八区更荒凉更古怪。我当时不知道我来到了地狱的门口，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黑布蒙脸的人骑着马来到了我的面前，不容分说地把我往马背上拉，这事说起来还让人后怕，你知道那是什么人？那是地狱巡逻队的关队长呀！要不是我闪得快，要不是我临危不乱，关队长就把我弄到地狱去啦！
审讯
关队长：你被捕啦。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你以为你能从地狱逃出去？不用说你这么个笨头笨脑的家伙，就是一只鸟也飞不出我们地狱巡逻队的天罗地网！
华金斗：为什么抓我？你抓错人了。我不是逃犯，我不是你们地狱的人，我是第八区的，我们第八区不归你们管。
关队长：好个泼皮无赖，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我看你这模样就是个打砸抢分子，做了鬼魂还杀气腾腾呢，你给我从实招来，什么时候逃出来的？
华金斗：我没逃，我是自愿到这个鬼地方来的，我不怕死，为什么要逃？逃也没用，逃到哪儿也还是一样，回不到人间嘛。
关队长：知道就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逃？把你的后背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编号，你肯定是十二组的，你们十二组的人最不老实。
华金斗：你耳朵聋了？我告诉过你了，我没逃，我不是你们的人，我没你们的什么狗屁编号。我是人，又不是屠宰场的猪，要什么编号？我们第八区没有编号。
关队长：你骗谁，不管你是第八区还是八十区，后背都有编号，我知道第八区的编号，你要真是第八区的，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华金斗：你别拽我，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编号，我是迷了路才走到你们这个鬼地方来的，你别拽我呀，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女儿刚刚二十，她还没开始活，就让那老地主的孙女害死啦，我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呢。
关队长：你少跟我耍花招，让我看你的后背，咦，怎么没有？真的没有编号。
华金斗：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编号编号，什么狗屁编号。你们的编号本来就是胡乱排的，你们胡乱排编号害死了多少人。要不是你们乱排一气，凤凰不会死，凤凰不死我也不会死，我不死新兰也不会死，你就别提什么编号了，你一提它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关队长：咦，这真是怪了，真的没有编号，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没有编号的人。这是三局的失职，三局还是模范单位呢，出这么大的娄子，模范个屁！我一定要向上面反映。
华金斗：你就别忙反映了，你要知道我怎么死的就明白了，我死得冤哪，编什么号也编不下我华金斗的苦和冤，告诉你我为什么没有编号吧，我本来不该死，阎王爷没让我死，是我自己要死的。
关队长：谁都说自己不该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你怎么没有编号呢？
华金斗：我是伤透了心才把自己这条命了结了，我想去追我爱人呢，谁知道她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我。我是上了监狱里老唐的当了，他让我做一个冤魂，他说做了冤魂就能找到老天爷去申诉，老天爷相信冤魂的话，他会帮我的忙。可是我做了好长时间的冤魂了，连老天爷的影子也没见到呀，我连我爱人也见不到，他帮我什么忙了？我真是后悔死了，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死了，我是偷鸡不着蚀了米呀！
关队长：像你这种鬼魂还想见玉皇大帝？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这事，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华金斗：同志你帮帮我的忙吧，替我去玉皇大帝那里反映一下，我们华家的事是千古奇冤呀。我们华家一家八口，都是好人，怎么让阎王爷追着不放？一定是你们弄错了，一定是你们的什么编号编错了，我们一家八口人，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死了三口人，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香椿树街上多少人家是逃亡地主出身，是资本家出身，是小业主出身，他们都活得美滋滋的，怎么让我们华家家破人亡呢？同志我可以提着脑袋向你发誓，我们一家人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呀！
关队长：照理说我该把你送到三局去，让他们看看自己配不配当模范，可是这不是我的职责。我根据编号决定怎么处置逃犯，你没有编号，让我怎么处置你？这是三局的失职造成的，我们不管，我们只管反映情况，让三局的人来处置你吧。
华金斗：你先别忙走呀，你要是不愿替我去反映，干脆就把我带到三局去，让他们在我背上加盖五个编号。我们家还剩五口人，给我一个人盖了吧，你们千万别再朝他们身上乱盖章了，别盖了，我求求你啦。
关队长：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不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从来也评不上先进模范，人家三局是模范，你自己去找他们吧。
华金斗：大好人呀，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呢！我的二女儿死了，她刚过二十就死了，你要是见到那可怜的孩子，千万别吓着她。她不会来你们这地方的，我猜她应该在天堂第一区吧，你在那儿能说上话吗？请你向上面美言几句，让她在图书馆呆着吧，她喜欢看书，心又细，她管图书馆一定是标兵。
关队长：你走后门走到这里来了？天界没有后门可走，就是有也不是你这种人走的。别跟我拉拉扯扯的，快滚快滚，你要再胡搅蛮缠我就把你送到地狱去！
华金斗：你这位同志态度不好哩，我是信任你才跟你说这些呢，看来我是瞎眼了。你让我去地狱呢，你们地狱好，就让你们受用吧，我不去。不见玉皇大帝我哪儿也不去。你有事我也有事呢，咦，怎么看不见我妹妹人影了呢？我迷路啦，你这位同志你说你多害人，你不肯帮忙就别帮，你害我迷了路，这是你的责任呀。你得告诉我，去香椿树街怎么走啊？
